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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许承宗“嗯”了一声,很听话地埋头闷声吃,把望舒带来的一碗粥和咸菜都吃光,才放下勺子,看着她颇为尽职地说:“都吃了。”

  望舒把空碗拿在手里,想着自己要说的话,有点儿犹豫,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道:“昨天你昏迷的时候,提起你妈和小南,她——她们知道你受伤么?”

  许承宗看着她,半天没回答,望舒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他深邃的眼神有让人心悸的诱惑力,一不留神,就忘了身在何处。“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她被他盯得又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空碗,听许承宗轻轻呼出一口气方才答道:“她们不知道。”

  望舒感到他不愿谈这个话题,点点头,起身出去。许承宗看着她掀开门帘,人消失在走廊里,房间一下子就变得空荡寂寞起来。她的脚步声里里外外地响着,显然在不停地忙碌家务,早上的光影透彻而宁静,从这户农家的窗子射进来,照在他身上,把心里的那点孤独无限地放大,直到他听见望舒的脚步又一次经过他的门前,终于忍不住唤她:“望舒,进来歇会儿吧?”

  她停下,掀开帘子看着他道:“怎么了?你不舒服?”

  他摇头,用手指着身边的炕沿,对她道:“不是。你这么忙,不累么?”

  若是以前的她,听了这话,会扔下一句“不累”,就立即转身出去,躲得他远远的。可经过昨晚的一番历险,一点点的熟稔,加上一点点的共患难的感觉,眼前这个躺在炕上的男子,似乎没有初见时那般吓人了。她坐在炕沿上,说话前,丝毫没留意自己轻叹了一下,“习惯了。”

  “你家里就只有你跟两个侄儿?”许承宗微微支起身子,听了她的那声叹息,看着她浑身上下陈旧的衣着,消瘦、贫寒的她,像藏在这深山里的一株寒梅一样,孤独清冷,但却倔犟地活着。

  她点头,看他一直看着自己,眉头微皱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不由得又紧绷起来。

  许承宗看了她的神情,知道她又开始疑心了,前一秒他心里还满是对她的感念和同情,这一会儿看了她刺猬扎刺一般的提防样子,几乎失笑,好容易保持神情不变,对她道:“没什么,只是看你太累了。你家里其他人怎么不在家?”

  “大哥在城里打工,我妈跟我大哥在一起。”她低声答道,说完,浑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

  “你妈知道我在这里么?”

  “知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奇怪她怎么不在家陪着你。”他看着她,加了一句,“毕竟我是劳改犯,你哥认识我,也是在监狱里吧?你妈竟然会放心我跟你留在一起。”

  望舒闻言,诧异地盯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许承宗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看她瘦削的手在膝盖上微微蜷起,握紧了,握得关节处微微泛白,后来她默默地站起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那之后,整个上午,她再也没进过他的屋子。

  中午孩子回来,小宝把饭给他端到身边,鱼粥的味道鲜美异常,他痛快地喝了一大碗,等小宝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许承宗抓紧机会,对这孩子道:“小宝,今天吃的鱼是你钓的?”

  小宝听了,笑呵呵地答:“是啊,好吃吧?”

  许承宗用力点头,“好吃。”

  “其实我不是钓的,钓鱼太费劲了,我用网捞。”小宝难得有年长的男子夸他,他忘了碗筷,爬到炕沿上,跟许承宗聊了起来,“后湖里的鱼可多了,现在大人都出去打工,没人捞鱼,我用网,加上一点儿剩饭剩菜,一会儿工夫,就能捞到半桶。”

  “哦,剩饭剩菜?”许承宗想套问一些望舒的事,故作不解道,“那样能捞到鱼?”

  “是啊,最好是臭了的剩菜,要是有臭了的肉,那就更好了。可惜我们家穷,姑姑买不起肉,就算买得起,我姑也不舍得让肉臭了啊!我只好用剩饭剩菜了。”

  “你姑姑买不起肉,怎么不出去打工赚钱?”他把声音放轻,边问小宝,边听着后院子里望舒的声音,怕她听见自己刺探她。

  “我姑得留在家里照顾我跟姐姐。”

  “你爸妈呢?好像你还有奶奶吧?”

  “我爸在监狱里,我妈跟人跑了,我奶奶病了。”小宝一本正经地说,“我姑本来念大学,她是我们村子里这些年念书最好的学生,我们学校的老师,现在还整天夸我姑。后来家里没人,我姑就不念书了,回来养我们大伙。”

  “你姑去过大学?”许承宗有些惊讶,大学生留在山乡做村姑,叶家当年竟然落魄到连她的大学都供不完么?

  小宝用力点头,他蹦到地上,边端起碗边道:“我将来也要上大学。”

  他跑出去了,许承宗听着后院子姑侄俩对话。“怎么去了这么久?”“他跟我聊天来的。”“你们俩能聊什么?”

  许承宗心里一跳,屏息静气地听小宝怎么答,那小宝只是嘿嘿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就跑着上楼玩了。

  他听见望舒担水洗碗的声音,忙碌了很久,后来她进来,去了楼上。下午孩子们上学之后,她仍留在楼上,一整个下午,她都没有下来。

  十六

  从那天之后,望舒除了偶尔进他的屋子给他拿换洗的衣服、帮他端洗漱的水,别的时候,望舒在刻意地跟他少接触。

  一天天躺在炕上,虽然她给他垫了好几层被子,可他还是躺得浑身酸疼。没人说话,没有事情可以消遣,一天似乎有十天那么长。他数次尝试着跟她搭话,可她总是淡淡的,明显在尽量跟他疏远。

  他本就不是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腿上的伤在迅速复原,可仍然不足以支撑他强壮的躯体,看着外面姹紫嫣红的夏日光景,而他却只能一个人日夜躺在炕上,他寂寞得要发疯。

  外面的大门响了一下,望舒走了进来。他看见她在门口停着,似乎在换鞋,等了一会儿,珠帘子哗啦响,她走了进来。身上密密地穿着青布褂子,可能是因为在农田里干活,怕被太阳晒伤了,所以穿着长衣长裤。她边进屋,边解着上衣的扣子,许承宗不等她闪进她的屋子,忙道:“望舒,给我杯水喝。”

  她顿了顿,片刻之后脚步声向后,进了厨房。一会儿工夫,帘子掀开,她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身上衣服还没有来得及脱下,脸上仍有细细的汗珠,清秀的脸颊因为热,十分红润,平添了一抹丽色。

  许承宗把水拿在手里,看着她道:“你又去干活了?”

  她“嗯”了一声,转身要出去。

  “我那天说错话了?你这几天不肯理我,也惩罚我够了,我跟你道歉,行么?”他不等她走开,忙着把话说明白。

  望舒停住,回过头来,眼睛里带着难以相信的神情望着他,“你跟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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