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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是,你别叫我妹子,我不太习惯。还有,以后吃饭,都由小宝给你送进来。洗澡水和换洗的衣服,我会帮你弄好,你换洗完了,叫我一声就行了。别的时候,咱们别说话,行么?”

  许承宗犹豫了一会儿,他说不行有用么?他靠在被子上,看她人进了对面的屋子,里里外外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偶尔能听见屋子旁边传出一两声鸡鸭鹅的叫声,内中的那只该死的公鸡叫得最是刺耳,区区一只公鸡,还有十二只母鸡供它行事,何以做人不如一公鸡?

  他若是伤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冲出去,抓住那扁毛畜生宰了吃鸡肉!

  饿得肚子咕咕地叫,他静静地忍着。她既然打定了主意不理他,他还是不要缠着她说话啦,这世界上恨他的人那么多,爱他的没有一个,何苦在这个寄人篱下的时候还惹人憎嫌呢?

  很久之后,才听见两个孩子跑进院子的声音。望舒从对面屋子走出来,把小宝叫到后面院子,一会儿工夫,小宝端着一碗饭、拿着一双筷子走进来,放在许承宗面前道:“这是饭,我再给你端菜来。”

  小宝跑出去,脚步迅捷,眨眼工夫就跑进来,端着一碗炸鱼和一碗炒鸡蛋进来,这些放下,竟然又走出去,端进来一碗什锦浓汤,放在他身边,盆盆碗碗的,十分丰富。

  许承宗端起饭碗,伸筷子夹了一口饭,吃了一口。米饭虽然香甜,他不知道怎的,竟然吃不下。旁边的小宝送完了饭,站在炕梢处,好像看热闹一般看着自己。

  许承宗问他:“你吃饱了么?要不要再吃点儿?”

  小宝摇摇头,反而问道:“你认识我爸?”

  许承宗摇头,“可能你爸认识我吧?我伤了脑袋,记不太清了。”

  “你说给我姑每天二百多块钱,啥时候开始给啊?”小宝留在这儿,就是为了问这句话的,说完了盯着许承宗,急迫地等他回答。

  “等我伤好了,就会给你姑姑钱。”许承宗放下饭碗,对小宝道,“我不吃了,麻烦你把这些东西拿走吧。”

  “你咋不吃啊?我姑做的菜可好吃了,我给刘国志送饭的时候,刘国志一点儿都没剩,都吃光了,直夸我姑做菜香呢。”

  许承宗头有些昏,靠在被子上,想着望舒也曾经让侄儿给那个二胖子刘国志送饭,难道他也曾经受伤住在这里么?

  “你为啥给刘国志送饭呢?”他轻声问。

  “因为刘国志不肯在这里吃饭啊。他帮我们家干了半个月的活,我就给他送了半个月的饭,刘国志都吃了。你也吃了吧!”

  许承宗摇头,他知道这些饭菜一定很香,可他只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凉,头昏得厉害,胯骨处疼得火烙一般,再香的饭菜,此刻他也没有胃口了。

  十五

  望舒看着侄儿把饭菜端出来,皱着眉头,想他这是怎么了?

  她接过饭碗,站在他屋子门口看着许承宗,见他脸色沉黯,晚饭前似乎还精神不错的人,这会儿竟然就消沉下来。

  她把饭菜端走,一天积累下来的家务,彻底收拾好,再带着两个吵闹的孩子到后湖里洗澡,天差不多全黑了才回来。她略略拾掇一下,看着两个孩子上炕睡着了,才走下楼来。

  她站在走廊里,眼睛盯着许承宗屋子的门帘,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掀帘子进去了。以往门帘哗啦一声响,许承宗那个胡楂已经冒出来的脸就会转过来,嘴角上翘着,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似乎看见她进来,非常开心。这一次他却没有动,头歪在一侧,好像睡着了。

  “许承宗?你睡着了?”她站在门口,轻声问。

  他没有反应。

  望舒连唤了几声,许承宗仍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心里犯疑,走上前,伸手轻拉他的胳膊,触手处滚烫,望舒心中一惊,手移到他额头,才知道他正在发烧!

  她父亲曾经是外科伤病的大夫,耳濡目染,她知道这样的烧十分凶险,不及时找大夫,只怕会送命。她匆匆跑上楼,推醒睡着的小燕,告诉她自己出门找大夫,让她照顾弟弟,顺便听着点儿楼下的声音。

  叮嘱完孩子,望舒换双便利的胶鞋,向山下冲去。最近的大夫也在四里地以外,她连辆自行车都没有,只能靠两只脚用力跑。天越来越黑,附近山路上偶尔有人家仍在外面乘凉的,瞅了她这副急火火的样子,都探着头,有的认出她是山上叶家的姑娘望舒,就顺口问一句:“望舒,你这是怎么了?跑什么啊?”

  “找大夫。”她匆匆答,生怕耽搁工夫,只跟人招招手就接着跑。

  一直跑到临河的村子,摸着黑到了十里八村最好的赤脚医生王玉春家里。开门的是王玉春的老婆,看见望舒,就摇头道:“他不在家。”

  “上哪儿去了?”望舒累得呼呼喘气,听见王玉春不在家,急得呆住了。

  “可能在哪个病人家喝酒吧。他今天给人挂了两个点滴,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找他。你要是急,还是把人送到医院去吧!”大夫老婆劝望舒。

  望舒摇头道:“给大夫打个电话吧。我是花溪村的叶望舒,有人病得要死了,正在发烧,无论如何,让王大夫去我家一趟。”

  大夫老婆点头答应了。望舒谢了又谢,转身向家里跑。天彻底黑了下来,山风吹着路边的草丛和树木,摇晃的影子和声响,不时地吓她一跳,人跑得越发快些,偶尔不提防,就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跌个跟头,摔得头脸都是土,胳膊和腿也一阵阵发疼。

  望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家,进了门,她先上楼看两个孩子,见小燕和小宝睡得好好的。再冲下楼,跑进许承宗的屋子,他仍是先前的姿势,一动没动。望舒因父亲曾经是医生,倒是懂一点儿护理,她先把卧室前后所有的窗子打开,保持通风,又跑到后园子,打出一吊桶的井水。山乡夜晚的深井水,冰凉彻骨,她提着这桶水回到许承宗身边,将毛巾浸透,敷在他的光头上,另外从炕几里拿出个被子,把他全身盖得严严的,让他发汗。

  一遍又一遍地换水给他物理降温,他的眼睛却始终紧闭着,不曾醒过来。她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感到他仍在高烧。夜渐渐深了,医生却还没有来,内心的愁苦、焦虑、无依,在她最疲累最软弱的时候,终于也压倒了她。她手里的毛巾擦着擦着,眼泪就沿着脸颊不停地流下来,看着他紧闭的眼睛,哽咽着轻声道:“许承宗,你可别死啊!”

  她抱起他,把他里面被汗浸湿的汗衫脱下来,星月光下,看见他露出来的上身都是细细密密的伤口,在后背的左肩胛骨处,一道深深的伤疤。她盯着那疤痕,微微发愣的当儿,感到怀里的许承宗微微动了动,好一会儿,听他迷糊着说:“妈,妈——”

  他开始说胡话,叶望舒一边给他额头敷上凉毛巾,一边轻声应答他:“你妈不在这里。”

  “妈——妈——”他的声音突然有了惊恐之意,虽然在昏迷里,但头仍不停地胡乱扭动,嘴里哑着声音说,“妈,血——血——”

  望舒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拿着毛巾的手呆住了。

  很久之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没有先前急促,渐渐变得低沉,脸上表情从恐惧转为伤心,低低的声音好像微有哭意,“小南,我喜欢小南一辈子了。妈,小南怎么不来看我了?她真嫁给程二了么?她——她再也不来看我了么?”

  望舒愣愣地听着,即使在昏迷中,他脸上的痛苦也可以看得出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自己趁他昏迷的时候,知道了他心里的秘密,有点儿趁人之危之嫌,她把凉透了的毛巾搭在他额头上,听见他又在喃喃着小南的名字,不忍他这么伤心,就安慰他道:“小南没有嫁人,她在等着你呢。等你伤好了,就出去找她,好么?”

  许承宗虽然昏迷着,神智不太清,可这句话是听明白了,他高兴地咧嘴,“是么?”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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