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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被他这么一推,我双腿一软,跌倒在地。我努力地支撑着想要站起来,视线接触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一波又一波晕眩的感觉将我袭中,我眼前一黑,世界在我面前关闭了模样。

  我浑身绵软无力,在黑暗中努力地想要睁开双眼,可眼皮似有千钧重,喉咙似被人用砂纸堵上,眼睛睁不得,喉咙叫不出,唯有反复焦躁地翻身。

  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我始终找不到光明的出处,不停地辗转反侧,回忆的波涛将我带进爸爸妈妈的往事里。岁月如流。

  母亲生病那段时间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日子,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在我们面前,她并没有太多的自怨自艾,而是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不管是西医的输液,还是中医的针炙,或是江湖术士的气功,只要有说对她病症有效的,她都屡试不止。

  但癌细胞并没有因为她的乐观而停止扩散的脚步,而是加速蔓延到她的全身。母亲每天疼痛难忍,食不下咽,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病痛的长期折磨也消磨了她乐观坚强的心智,只要我流露出一丁点的不耐烦,母亲心情不好时便狠狠责骂我,我也只有含泪忍受。

  这时候,只有父亲的双手能让暴躁的母亲平静下来。父亲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和忍受力,在母亲焦躁的时候,轻声地抚慰她。在她失去信心的时候,一点一点给她打气,耐心地收拾她狂怒后的一片狼籍,这是那段灰暗时光唯一一点温暖。

  有时候看着他们互相偎依的模样,虽然感叹生命无常,但是父母之间那种融入对方生命的深沉的爱,让我动容。

  可人生的有些事情,发生之前永远没有征兆。

  那个周末我和钟可意去看母亲,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可意捅捅我,“小溪,你看!那个人像不像你爸爸?”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八月阳光太灿烂,灿烂得耀花我的双眼,让我看得不太真切,那个男人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他右臂半环抱住的,却百分百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一个身材纤弱、脸上颇具风霜的妇女。他们低着头,一直喃喃私语,态度颇为亲密。

  可意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她说:“小溪,想不到你爸爸竟然开始……”

  我有些恼怒地从她胳膊里抽出手臂,大声呵斥:“钟可意,你胡说什么呢!那个人明明不是我爸爸!”

  可意被我突然暴发的气焰给吓住,口气随即转变,小声说:“可不……太阳晒得我眼睛都花了,那不是你爸爸。”

  见我还站在那有些发愣,她拉拉我,“走吧,看你妈去。”

  我们进去的时候母亲还在沉睡,宽大的被套里映衬出她日渐瘦小的身躯,虽然我们的脚步很轻,但这细微的动静还是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睛,脸上挤出来一个笑容,“小溪,可意,你们来啦!”然后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

  我赶紧拿了一个枕头给她垫在腰上,装作不经意地问:“妈,爸呢?”

  妈妈回答:“送一个朋友去了。”

  我和钟可意互相看了一眼,我问:“是哪个同事还是哪个朋友?他出去有多久了?”

  妈妈笑着说:“我们的朋友你又不是每一个都认识,再说你爸出去很久了,也许是想在外面买点东西回来。”

  虽然妈妈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的心还是留下了疑问。可意说得没有错,我们都没有看错,那个人确实是我的父亲,我不可能将共同生活十几年的父亲看错,但那个与他密切交谈的女人,我却从未见过。

  看着妈妈苍白瘦弱日渐憔悴的脸庞,我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落日余晖的感觉,我竭力不让自己去相信这种感觉。

  炎热的夏天伴随母亲一天天的化疗和痛苦的呻吟转瞬即逝,落叶满天的秋天又紧随而上,妈妈的病未见丝毫好转迹象,但她却用一贯的微笑告诉我:有希望的,一定会治好。也许是已经接受了命运的残酷,她对我的怨言和怒火越来越少,关注慈爱的眼神停留在我脸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谁也没有告诉母亲,她最后一次手术的时候,虽然手术程序一切依旧,但医生只是叹口气便给她缝合了创口,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

  我呆在医院的时间越来越长久,但却跟随不住妈妈生命逝去的脚步,我感到恐慌而不知所措,多少次都想在爸爸妈妈怀里放纵地哭泣,但是,妈妈面前我不能流一滴眼泪,我只能强装笑容,如果我流泪,妈妈必定比我更加凄惶。爸爸为妈妈的病,为家庭的收入开支,一直如陀螺般忙个不停,我没有找到这个机会,在爸爸怀里哭泣的机会。

  我再一次看见那个女人,那个爸爸伸出手臂呵护的女人,不是在大街上的偶遇,而是妈妈的病房里。

  隔着透明的玻璃,他们不知道谈了多久,有眼泪从妈妈眼里流出,有微笑在她脸上闪过,而那个女人的手一直紧紧握着妈妈的手,另一只手不停地抹着从她眼里流下的眼泪,爸爸则是站在一旁,插不上话。

  我疑窦暗生,豁然推开病房门。妈妈向她介绍:“我女儿,林小溪。”又对我说:“乖,叫刘阿姨。”

  那个刘阿姨站起身来,抹眼泪的手伸过来就快要触碰到我的脸,我适时避开,她尴尬地笑,“小溪,都这么大了,和……很像。”

  我冷冷的眼回应她的热情。

  她说:“你们三个好好聊聊,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妈妈朝爸爸努努嘴,说:“万峰,你送送她。”爸送她出去,她快要走出病房时,还回过头对妈妈一笑,那笑容带着复杂的意味,是惋惜,是欣慰,还是歉意?我看不懂。

  我疑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消失于走廊深处,脑海里不停翻覆着以前见到的那一幕,矛盾聚集,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妈妈我所看到的一切。

  但妈妈却开口了,她说:“小溪,那个刘阿姨,以后会跟你们一起生活。”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妈妈,不敢相信她这么冷静地将一个女人推入我们的生活,这么平淡地交待……身后事。

  还来不及提出疑问,妈妈继续说:“她才是你爸爸的原配,你爸爸一直以为她在唐山地震中丧生了,结果她只是被石块砸中头部脑淤血昏迷不醒被一个好心男人所救,转了好几次院但是一直都联系不到你爸爸。她也以为你爸爸不在了……再之后她与那个男人结了婚,而你爸爸也与我结了婚,有了你。这么多年来你爸爸一直对我不错,我也知足了。”

  “一年之前,你爸爸再次遇见她。她老公已经去世五年,独自带着女儿,日子过得也很艰辛。其实我们知道,我这身体早就是风中残烛,哪一天……小溪,我真的不希望你和你爸爸人财两空,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就让我安静地去吧!”

  “不,妈!”我惊恐地蒙上她的嘴,不准她再说下去,一股刻骨的悲凉攫住了我,我失措地扑到妈妈的怀里,崩溃地哭喊:“妈,你会好起来的,别说那些话!”顿了顿之后,我恨恨地说:“我讨厌那个姓刘的,我不会和她一起生活。”

  妈妈湿润的眼睛,怜悯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的模样深深地嵌进她的眼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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