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八十四号公路 | 上页 下页


  一

  1

  1999年,世纪之交的前一年。

  清华大学西北角一个被荒弃的古气象台,纯石头结构,远看像个碉堡。周围杂草丛生,乱石遍地。一只乌鸦呱呱叫了两声飞过去了。

  这是肖白和于欣欣大学的最后一年,他们决定毕业前在这里,一起成为真正的成年人。

  顺着石头台阶盘旋上去,进入古气象台,不知哪位先烈用三张窄小的课桌在房间正中拼成了床的模样。看来不少对鸳鸯已经在这里犯过错误了。

  这里空间很狭小,应急灯惨淡的白光投在石墙上。墙面斑驳,有些涂鸦,俨然穴居人的洞穴。木门外北风呼啸,乌鸦呱呱连叫了两声,仿佛随时会变身成怪婆婆,推门进来问你有没有穿她的红马甲。

  两人爬上课桌。于欣欣迅速裹紧带来的军大衣,缩成一个球儿,肖白却热血沸腾。就在他琢磨着,如何同窄小的空间斗争到底,门缝外伸过来几只鬼鬼祟祟的眼睛。有人小声嘻嘻窃笑,还有人说:“看呐,大学生搞对象。”。

  肖白腾一下坐了起来。于欣欣紧紧拉着肖白的衣襟,直往他怀里钻,大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别去。”

  肖白抱着于欣欣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跳下课桌随手抄起一块板砖,大喝一声:“谁?让你丫看个够!”就冲了出去。

  三个民工模样的黑影连滚带爬,从楼梯上跑下去了。

  十年后的一个冬夜,三十三岁的肖白独自回到这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仿佛被忘却的救主召唤。初冬的风里透过一丝让人窒息的寒气,他把大衣裹紧,顺手关上车门,沿着碎石路,缓缓走去。

  当初那个破败的气象台,早已变成了一座碉堡样的坚固石塔。旁边的理学院一色儿的红砖建筑,方方地围成了一座城堡。再远处,是曾经记录了多少新年希望和爱之憧憬的西大饭厅,现在早已被拆得不见了踪影,变成黑暗中模糊的一团。

  不知为什么,肖白走得越近,越觉得这里像是一座整饬的监狱。

  “这就是封锁你心灵的巴士底狱?”他暗暗想着。

  而十年前那个小屋,窝在破败的石塔里的,就像是被人遗忘的巨大老鼠洞。简陋,但给人一种无所顾忌的自由。

  十几年前的一幕幕涌上心头。那时,肖白曾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而周围的一切似乎仅仅是某种存在,是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以及寄给其他朋友的相片中,一成不变的背景。而此时,墨青色天壁下,肖白忽然意识到,其实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而这里进进出出的每个人,不过是这巨型机器里的一个个零件:或是在加工什么,或是在被加工。时间一到,零件们都会变成“成品”排出。

  这些零件,无论内在的质量如何,看上去都闪闪发光,都是“预备精英”。但随着时间流逝,零件表面的光华褪去,你才会看到背后的真相。

  2

  毕业这一年是令很多人慌乱的一年。毕业,意味着一头扎进前途未卜。

  不过此刻的肖白却很轻松,他转系直博去经管学院的事情基本已经定了。

  在系办公室遇到袁老师,袁老师非常惋惜:“你可是咱们系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工程师苗子,就那么想去赚大钱?”袁老师是系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一直很赏识肖白。

  肖白却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当初高考报志愿,根本不知道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虽然学了五年也觉得挺有意思,不过这年头谁不想赚大钱呢?这个世道,出卖什么都不可耻,没钱最可耻。

  下一步既然已经明确,论文又准备差不多了,肖白这段日子也就放松了自己的发条,提前过上了研究生那种混吃等死的日子。坚持了近十年的早上三千米晨跑就此打住,常常睡到中午自然醒,然后和研究生们一起,打着呵欠趿着拖鞋去北院的大排档,因为食堂这时候早没吃的了。

  肖白没过过这么闲散颓废的日子。

  其实,这个园子里很少有闲人。大部分园中人一天的生活是这样的。

  不到七点掀开被子、摘掉耳机,起床。一边刷牙洗脸,一边用短波收音机收听91.5赫兹的英语广播。然后排队去买油饼腐乳和大米粥。油条在这里属于紧俏物资,想吃得起早,还要排长队。所以,早点吃油条在这里变成了“生活品质”的象征。

  吃罢早饭,按照课程表,飞车赶去上课的教室占座。不同于中学,这里上课并没有固定的座位,如果不幸去晚了,就只能坐在后面。这里大部分人的眼睛都不好,在一个三百人的大教室,坐在最后一排遥望老师,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中午下课,排队去买排骨,吃饱喝足就开始午休。午休通常也要塞上耳机,耳机里照例播放着英语听力练习带,半梦半醒间任由英语单词在大脑的间隙弹跳。

  下午继续上课。五点左右,学校的大喇叭广播会歇斯底里地动员大家“去操场锻炼,争取为祖国健康地多蹦哒五十年”。据说早年有体育教员挨宿舍检查没去操场蹦哒的同学,现在不需要了,因为大部分人会自觉响应号召前往操场,在这五年时间里最密集疯狂地操练自己的身体。

  晚饭后跟着晚自习。不上晚自习的人,要么是实在无可救药的五湖废人,要么就是少见的异类。自习照例需要占座,为上自习而占座是这里的盛况之一,占座工具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从一把钥匙到一卷卫生纸,考试周有时会发生因为抢座而激烈争吵的事件。

  晚自习一直持续到九点半,路灯掩映下,大家三三两两拖着疲惫的自己晃回宿舍。再混上一个小时就熄灯了。躺在狭小的床板上,耳朵里塞上播放英语听力练习带的耳机,进入梦乡。

  这种枯燥的生活一天又一天重复,而每学期末的考试,就是周期性的高潮。考试那两周,园子里的数万人集体亢奋和战栗着,结束后集体感受短暂的放松和空虚。

  这个常年定期上演这种大规模行为艺术的地方,其实距离艺术异常遥远。严格来说,它更像一个不流血的修罗场,人人都在比拼:比成绩、比体育、比人缘……竞争就是这园子DNA的一部分,你只要进来就必须适应。

  多年后,肖白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苦修恰恰是为了磨掉一个人身上那些“非标准”的东西。“非标准”当然也包括那些“不靠谱”的个性和理想。于是,五年后离开这里的人,会很容易在体制中成为佼佼者。

  但在当时,肖白想不到这么多。那时候,他一直是这片修罗场里一名优秀的战士。

  从1994年9月进入大学的那一天起,除了追求于欣欣最疯狂的几个月,他从没给自己放过一天假。五年来,每个元旦前夜,整个校园都伴随钟声而沸腾狂欢的时刻,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宿舍书桌前,静静打开工作笔记,翻到最后一页,开始写一年的思想和工作总结。

  在别人轻松的时候,他总是很忙碌。如今大家都在忙乱,他似乎可以轻松轻松了。

  但现在这样的生活让肖白找不着北。

  就像一个人费尽心机想把一个绝代佳人弄到手,等人家美女真脱光了往你床上一躺,你又忘了自己到底该干点儿什么了。生活的目标好像不应该就是为了“费尽心机”,似乎也不该就是为了“绝代佳人”,那生活的目标到底该是什么呢?休闲自在的日子中,肖白有点盲乱。

  肖白正跟那儿浑浑噩噩乱着呢,美国的一枚导弹在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炸了。游行回来的路上,肖白的呼机响了。是霍震军,让他明天去JK集团一趟。

  霍震军,湖南人,男,四十多岁,JK集团老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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