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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代而下,只得救时之相为上策。何者?主非神圣,人非结绳,与其高谈性命,而无益于用,不如救偏补弊,随事干蛊,为有实效也。如张良当楚、汉之际,孔明辅偏安之国,李泌立革命之朝,司马光处变革之日,其所经画设施亦不过视其所急而先之,故卒能反乱为治,功成事举,使四君子者处三代之盛时,岂不能陈王道,兴礼乐或?而不尽用其所长者,其时势非也。故曰:“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夫尧、舜之知,不过知所先务耳;知先务者,救时之相也。

  才足以拨乱者,多鸷而自用;量足以镇俗者,多懦而无为。抱苦节之贞者,必褊于容众;具通达之识者,或昧于禔躬。诸葛武侯外综军旅,内和人民,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开诚布公,集思广益,举世之所难者,而皆兼之,三代以下,一人而已矣。

  寇莱公为相,用人多不以例,曰:“若用例,则胥吏足矣,何名宰相?”此格言也。天子既以进贤退不肖之权寄之宰相与冢宰矣,若复事事拘例,人人循资,又恶用进退之权为也?近来文罔既密,奸弊亦多,藩臬外吏以下,一切论俸,而铨选之时,置签抽掣,防弊之典,可谓至公至慎矣,而于用人之道则未也。

  古之为相及冢宰者,其于天下贤才,尽在胸中,故可以不用例。今之冗员既多,事几亦繁,大小九列之外,不复知其人矣。至于铨选猥杂,尤极不得不循资例。但掣签之法,终不可传后世,况其中弊窦,亦自不少也。

  管仲之生,诚不如召忽之死,然一匡九合,尊主庇民之绩,百召忽无为也。平勃之谲,诚不及王陵之戆,然乘机定乱,反吕为刘之功,虽百王陵无为也。圣人于管仲,不责其死,而惟取其功,其心之恕,论之平如此,而宋儒乃责平勃,以不争责王魏以事仇。使平勃废王魏死,汉、唐无文、景贞观之治,此政孔子所谓匹夫匹妇之为谅者也。又云:“济大事者,当以狄仁杰为法。”夫仁杰之法,政得之平勃者也;既以王陵为正,又以仁杰为法,俗语所谓“要吃杨梅,又怕齿酸;不吃杨梅,又怕口干”者也,其无定见甚矣。

  才禀于天,不可学而至也;量成于人,可学而至也。故大臣当以德量为先,德量不足,即有周公之才,之美,亦不足观。如宋王临川,近代张江陵,其才非不绝世,然愎而自用,褊而寡容,其行事必自以为是,而人莫敢矫其非,故王终误国,而张竟覆宗,所系非细故也。国朝夏忠靖原吉,识量不减韩魏公,人尝问公:“量可学乎?”公曰:“何为不可?吾少时遇犯者必怒,始忍于色,中忍于心,久之自熟,殊无相校意,即大事亦不动矣。故圣人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于小者,所以成其大也。”

  处世须是耐烦,而居官尤甚。上自公卿,下至守令,但能耐烦,便有识量,着一急性者不得,盖事多在忙中错也。至于读书交友,当户涉世,无不皆然。不惟涵养德性,亦足占后来之造就。使憧憧往来,卤莽裂灭之人,即读书亦不能咀嚼意味。作事交友,必且有始无终,孔子所谓无恒之人也。况于居官举动,食息不得自由,不如意事,举目皆是。若以忿帽躁竞之心处之,惟有投河赴海而已。噫,此虽人世之不古,亦宇宙缺陷世界宜尔也,故士必知命而后能乐天。

  《易》曰:“吉人之词寡,张释之谓周勃、张相如两人,言呐呐不出诸口。然言语者,心之华也,未有无学术,无识见而能言者。以孔门而独宰予、子贡居言语之科,言亦何容易哉?子产有词,诸侯赖之,词之不可以已也。盖春秋、战国时,其习尚已然矣。其后仪、秦、首轸之流,皆以一言取卿相,然观其立谈之顷,析军国之大计,察海内之情形,如指诸掌,此虽非圣门之言语,而其苦心考究,捭阖推测,有后世宿儒所不能及者,其难尤倍蓰之矣。自晋一变为清谈,言始不适于用,宋一变为道学,其言又皆糟魄刍狗,而不可听,则又何贵于言哉?

  三代之人必习为词命,童子入小学则教以应对,盖赫蹄未兴,赤牍未削,一切利害事宜皆面陈而口宣之,故必其平日学问该博,事机熟透,猝至而应,莫不合宜。如今人上一疏,投一书,不知经几筹画,费几改窜,或假手他人,或剿袭旧语,犹自诧以为奇,而况于立谈之顷乎?吾读史至子产之对晋人,张禄之说秦王,毛遂之定楚从,蔡泽之感应侯,樊将军数羽之言,淮阴侯筑坛数语,匆匆旁午之时,答辩如响,皆成文章,而见事定计,发必破的,若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有余地者,其亦可谓命世之才也已。自汉以后,惟孔明见先主,立定三分之计,姚元之马首倥偬,以十事要明皇,此皆修词决策,预定于平日者也。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及天章阁召问,皇恐不能对,退而上书,词之难也甚矣。

  古人不作寒暄书,其有关系时政及彼己情事,然后为书以通之,盖自是一篇文字,非信手苟作者。如乐毅复燕昭王,杨恽报孙会宗,太史公复任少卿,李陵与苏中郎,千载之下,读其言,反覆其意,未尝不为之潸然出涕者,传之不朽,良有以也。下此鲁连之射聊城,已坠纵横之咳唾;邹阳之上狱书,不过幽愤之哀词。君子犹无取焉,况其他乎?自晋以还,始尚小牍,然不过代将命之词,叙往复之事耳。言既不文,事无可纪。而或以高贤见赏,或以书翰为珍,非故传之也。今人连篇累牍,半是颂德之谀言,尺纸八行,无非温清之俚语,而灾之梨枣,欲以传后,其不知耻也亦甚矣。

  近时文人墨客,有以浅近之情事而敷以深远之华,以寒暄之套习而饰以绮之语,甚者词藻胜而谆切之谊反微,刻画多而往复之意弥远,此在笔端游戏,偶一为之可也,而动成卷帙,其丽不亿。始读之若可喜,而十篇以上,稍不耐观,百篇以上,无不呕哕矣。而啖名俗子,褒然千金享之,吾不知其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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