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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定庵轶事


  龚定庵为道光朝一大思想家,所为文诗,皆廉悍伟丽,不立宗派,思想尤渊渊入微。生平治学颇博杂,惟近时坊刻《定庵文集》,只六册,其所自定之二十四卷本,已无地可寻。

  定庵生平性不羁,善作满洲语,嗜冶游。晚岁学佛,平居无事时,非访伎,既访僧。遇达官贵人,辄加以白眼。生平不善书,以是不能入翰林。既成贡士,改官部曹,则大恨。乃作《干禄新书》,以刺执政。

  凡其女、其媳、其妾、其宠婢,悉令学馆阁书。客有言及某翰林者,定必哂曰:“今日之翰林,尚犹足道耶?我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者。”

  以其工书法也。生平所得金,皆随手尽,京师人以怪物目之,夷然不顾也。在京日所欢甚多,与某贝子福晋谊最笃。旧例,凡满蒙王公贵人诸内眷,例不许外出,惟每季可游庙一次。游庙有定期,某福晋于游庙时,与定庵遇,既目成,以蒙语相问答,由是通殷勤。未几,为某贝子所知,大怒,立逼福晋大归,而索定庵于客邸,将杀之。贝子府中人素受福晋惠,侦知其事,告定庵,定庵孑身走至江淮间,几乞食。其集中纪行诗,有留眷于京,单身外出,及文集中《重过扬州记》,皆此时作也。

  龚定庵官京曹时,得赵飞燕印,狂喜赋诗,诗载入集中,而不详其缘起及印之形状,李㤅伯因谓龚为人欺。昨观《吴石华集》中,有题此印诗,所记甚详,特录如下,以为艺林添一故实。其序云:“玉印径寸厚五分,洁白如脂,纽作飞燕形,文曰:‘倢伃妾赵’四字。篆以秦玺,似独以鸟迹寓名。嘉靖间,藏严分宜家,后归项墨林,又归锡山华氏,及朱竹垞家,最后为嘉兴文后山所得。仁和龚定庵舍人,以朱竹垞所藏宋拓本《娄寿碑》相易,益以朱提五百,遂归龚氏,此册乃何梦华所拓也。”诗云:

  “碧海雕搜出汉宫,回环小篆字尤工。承恩可似绸缪印,亲蘸香泥押臂红。不将名字刻苕华,体制依然复内家。一自宫门哀燕后,可怜辜负玉无瑕。黄门诏记未全诬,小印斜封记得无?回首故宫应懊悔,再传重问赫递书。锦裹檀薰又几时,摩挲尤物不胜思。烟云过眼都成录,转忆龚家娄寿碑。”

  闻此印后归潘德畲方伯,今不知流落何所。偶见近人笔记,载龚与明善堂主人事。按主人名奕绘,号太素,为荣恪郡王绵亿之子,封贝勒,著有《明善堂集》。侧福晋者,即太清西林春,著《天游阁集》者也。太清姓顾,吴门人,才色双绝,贝勒元配妙华夫人殁后,宠专房。贝勒由散秩大臣管宗人府及御书处,又管武英殿修书处,旋改正白旗汉军都统。性爱才,座客常满。其管宗人府时,龚方为宗人府主事,常以白事诣邸中。贝勒爱其才,尊为上宾,由是得出入府第,与太清通殷勤,时相倡和。龚杂诗中所谓“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即指此事。闻太清好着白衣,故云云。

  太清貌绝美,尝与贝勒雪中并辔游西山,作内家妆,披红斗篷,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如玉,见者咸谓王嫱重生。又闻贝勒所作词,名《西山樵唱》,太清词名《东海渔歌》,当时特取其对偶云。

  顷于某说部中,见有龚某外诗一首,此诗旧藏蒋剑人家,后归王紫佺。蒋与王皆与龚子孝拱相友善,决为龚作无疑。诗云:

  “未定公刘马,先宰郑伯羊。海棠颠未已,狮子吼何狂?杨叛春天曲,蓝桥昨夜霜。微云才一抹,佳婿忆秦郎。”

  又《题友人扇》一绝云:“女儿公子各风华,争羡皇都选婿家。三代以来春数点,二南巷里有桃花。”

  情辞惝恍,他人断无此想,无此笔墨也。

  龚以奇才会试举春官,不得入翰林大恨,因为《干禄新书》以讽世。其所著诗,亦多讽世之作,如《咏史》诗,则为曾宾谷而作也;如《小游仙诗》,则为不得军机章京而发也。

  龚为主事时,其叔方为尚书。一日,龚往谒,甫就坐,忽阍人报有小门生求见,其人固新入翰林者,龚乃避入耳室中。闻尚书问其人以近作何事,其人以写白折对,尚书称善。且告之曰:“凡考差,字迹宜端秀,墨迹宜浓厚,点画宜平正,则考时未有不入彀者。”

  其人方唯唯听命,龚忽鼓掌曰:“翰林学问,原来如是。”

  其人惶遽去。尚书大怒诃之,由是废往还礼以自绝。

  定庵以道光十九年,年四十八乞休。二十一年,五十岁殁于丹阳。

  其殁也,实以暴疾,外间颇有异词:

  “初,定庵官京曹时,常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侧福晋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颇有暧昧事。人谓定庵集中游仙诸诗,及词中《桂殿秋》、《忆瑶姬》、《梦玉人引》诸阕,惝恍迷离,实皆为此事发也。后稍为主人所觉,定庵急引疾归,而卒不免。盖主人阴遣客鸩之也。”

  或又谓:

  “定庵晚年所眷灵箫,实别有所私。定庵一日往灵箫处,适遇其人,因语灵箫与之绝,箫阳诺之,而踪迹则愈密。半岁后,定庵一日又见其人从灵箫家中出,因怀鸩以往,语灵箫其人倘再至者,即以此药之。药方固出禁中,服之不即死,死亦无伤痕可验也。灵箫受药,即置酒中以进,定庵饮之归,即不快,数日遽卒。”

  *

  定庵子孝棋,为英人巴夏礼客,导英法兵焚圆明园,世多以为诟病。然此时民族主义尚未发达于吾国,且孝棋用意固别有在,不得以中行说之流概之。

  世传孝棋晚年轶事一则,颇有任侠风:

  孝棋晚年,流寓江表,岁入不丰,而挥霍无异于昔。偶值岁暮,其故人子某,以卒岁无资,谒孝棋,谋称贷。孝棋颦蹙曰:“吾亦处窘乡,爱莫能助,奈何?虽然,子已到此,不可不尽地主之谊也。”

  次日,即开筵大宴,且召梨园两部,灯火氍毹,讫漏尽始罢。故人子私询龚氏仆,昨日之宴,所费几何?对曰:“二百余金也。”

  故人子私念,吾仅贷百金,而不之许,而张筵演剧,费乃若此,但分其半以与我,吾事济矣。因见孝棋,微以言讽之,孝棋诧问汝欲贷几何?答曰:“百金足矣。”

  孝棋怒叱曰:“吾与汝父交契数十年,有无常相通,未尝有千金下者。今汝乃以百金之细,来向我称贷,辱乃父,且污我矣。”

  亟呼仆至曰:“速封二百金付某少爷,令其速去,毋混我也。”

  故人子出不意,喜甚,再拜辞归,孝棋竟弗顾。

  *

  龚定庵尝詈其叔不通,父为半通。定庵子考棋,喜改定庵文稿,每置定庵木主于案,凡改一句一字,则以竹杖击木主曰:“某句不通,某字不妥,若为我父,故为改易,不敢欺饰后人也。”

  人传孝棋于英夷烧圆明园事,为之谋主,海内群指为汉奸。岂知当时英人欲径攻京城,孝棋力止之,言圆明园珍物山积,中国精华之所萃,毁此亦可以偿所忿矣。是保全都城,孝棋与有功焉。

  孝棋平生于公羊学最深,著述甚多,不自收拾。为人豪放,不修边幅。恃才傲物,世人以此忌之。晚年家日益落,鬻其先人金石书画殆尽。李合肥爱其才,月佽二百金以糊口焉。

  方孝棋客上海时,英人威妥玛延之入幕府。先是月馈数百金,后礼赠日减,孝棋境益窘,所宠二姬,竟先后求去。人有言孝棋以其女为威妥玛妾,孝棋虽行薄,亦不至此,忌者之口可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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