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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他拿起旁边的一条帕子蘸了茶水,一下将那条浅浅的白痕抹掉。黄梓瑕尚不解其意,正想询问,却听到外面已经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走上了临水的走廊。

  他微抬下巴示意她躲到里面去,然后将她的杯中茶倒到自己杯中,用帕子擦干茶杯覆在茶盘之中。

  脚步声近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陛下,走廊近水湿滑,还需当心哪……”

  黄梓瑕正躲在旁边耳室的窗下,自然听出这是皇帝身边徐逢翰的声音。而他陪着过来的人,自然便是当今皇帝了。

  十数人从她身前的窗外经过,脚步杂沓,她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放轻了呼吸。

  李舒白起身到门口迎接,皇帝看着周围环境,说道:“四弟,此处真是景致非凡,不知住起来感受如何?”

  李舒白应道:“坐看花落,卧听泉声,此中盛景,无法言说。”

  皇帝点头轻把他手臂,说:“如此景色,甚好。今日朕过来,特意讨你一杯茶喝。”

  “臣弟不敢。”李舒白说着,请他上座,亲为点茶。在选取茶杯时,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滑过了刚刚黄梓瑕喝过的那一杯,给他取了另一个。

  皇帝始终神情和蔼,面带笑意端茶,却只在鼻下轻嗅,说道:“世间万事,触类旁通。四弟心生灵窍,万事俱佼佼出众,就连煎茶之味也比他人更隽永。”

  “陛下谬赞,只是这周围环境清幽,显出茶水真味而已。”李舒白不动声色道。他垂目看着手中的茶,那里面倒了半杯黄梓瑕喝过的茶,他素有洁癖,本是从不碰他人东西的,但此时,他见皇帝不肯沾自己煮的茶,便慢慢将她喝过的茶饮了下去。

  皇帝笑了笑,抬头看了徐逢翰一眼。他会意,与一群人退到屋外,远远避开。

  脚步声远去之后,皇帝才开口,说:“现下无人了,咱们也亲近一些,四弟叫我大哥便是。”

  “臣弟不敢。”李舒白立即推辞道。

  “有什么不敢的,皇家难道便无兄弟了吗?”皇帝放下茶盏轻叹道,“我们兄弟十数人,夭折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以至于朕登基至今,只剩得你我与九弟……朕万万没想到,你与七弟误会横亘,竟一至于斯……”

  见皇帝语带哽咽,伤感至中途语塞说不下去。李舒白淡淡道:“陛下是误会臣弟了。臣弟与七弟,虽受人挑拨而有所误会,但断不至于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

  皇帝沉吟望着他,缓缓说道:“然而人人都说,那日在香积寺后山,你当众杀害了七弟……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为鄂王做证,证明你杀了他。”

  李舒白垂目看着手中茶杯,静默不语。

  “四弟,七弟一向敬你爱你,你们二人平日也是相处最融洽的,可你究竟做了什么,会令最信任你的七弟,宁愿舍了自己一条性命,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指你的罪行?”他声音低沉,强抑悲苦,“四弟,你又究竟要做什么,可以让你连七弟的性命都罔顾?”

  “陛下的意思,是认为臣弟谋害了七弟?”李舒白静静问道。

  “朕不肯、不愿、也不敢相信!”他皱眉说着,声音哀苦,“可在翔鸾阁,七弟对你的痛斥,朕是亲眼目睹;你在香积寺杀害七弟,又有上百神策军做证,你叫朕,又如何能相信你?”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皇帝说完这几句话,喘息便剧烈起来。

  “臣弟只想求问陛下一件事,”李舒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沉静道,“当日在翔鸾阁上,七弟当众跳下那么高的阁楼,自然并无生还之理,可又为什么,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出现在了香积寺后山之中?”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蒙上了一层阴沉神色。他盯着面前神情平静的李舒白,徐徐说道:“或许,是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庇佑他逃得一劫吧。”

  “陛下乃一国之君,也信这些蒙蔽野老村童的怪力乱神之说吗?”李舒白目光澄澈,口气如此时风行水上,水流云静,“实则是,一个人,无论他是庶民还是皇亲国戚,都只有一条命,绝对不可能死两次。所以,若七弟在翔鸾阁痛斥我而自尽是真,那么,在香积寺众人看见被我杀死的,必定就不是七弟;而如果香积寺后山死的那个是七弟,那么在翔鸾阁痛斥我要颠覆江山的,便必定不是七弟——陛下,您说是吗?”

  他的声音明明如此平缓柔和,可皇帝却皱紧眉头,抬手按着太阳穴,靠在身后凭几之上,咬牙闭上了眼。

  “陛下圣明决断,若要定臣弟的罪,那么臣弟只好问,究竟臣弟何罪?臣弟是在翔鸾阁逼死了七弟,还是在香积寺被人目击杀了七弟——究竟哪一个,才是臣弟的罪名?”

  皇帝额上青筋暴露,许久,才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这两个罪名,又……有何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李舒白不缓不急,替他点了第二盏茶,声音清澈缓慢一如此时窗外流泉,“若陛下将臣弟定罪为在翔鸾阁逼七弟自尽,然则七弟不久便出现在了香积寺,所以臣弟此罪名并不成立;若陛下定罪为臣弟在香积寺内杀害鄂王,然则翔鸾阁上以死诬蔑臣弟的是谁?焉知此次不是又再次借死诬蔑?所以此案,又非得再行问审追探不可了。”

  话已至此,李舒白看着对面脸色极为难看的皇帝,唇边甚至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陛下,看来七弟之死,其中实在有太多疑点,臣弟注定不能就此糊里糊涂地为七弟抵命。”

  皇帝手按几榻之上,从口中慢慢挤出数字:“你想……怎样?”

  “臣弟不才,天下之大,信我者亦应有一二。臣弟虽身在此处引颈就戮,但陛下得给天下人一个心服口服的罪名。否则,天下万民必将洞悉其中真相,到时,怕是会引发朝野议论,徒增麻烦。”他淡淡说完,不再开口,只望着面前的皇帝,等待他的回应。

  一室安静中,窗外水风骤起,乱花回聚,涟漪微微。

  任由落花如雪,他坐在皇帝面前,身形不变,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过,依然是那样沉郁平静。

  而皇帝的面容,则更加难看,甚至泛出一种铁青的颜色。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额头有点点细汗冒了出来,连身体都无法抑制地微颤了一下。

  见他如此痛苦,李舒白便起身要帮他轻按太阳穴,说:“陛下有疾在身,又何必亲自照临臣弟?让人通传一声,召见便可。”

  皇帝按着头低低呻吟,将他刚刚碰到自己太阳穴的手一把打开,虚弱地朝外面叫:“逢翰——”

  他声音既轻,也未提起气息,但本应远避在外的徐逢翰却立即奔进来了,一见皇帝这个样子,赶紧从袖中取出药瓶,给皇帝倒了两丸丹药,以水服下。

  李舒白冷眼旁观,等徐逢翰扶皇帝在榻上倚坐,他才走到徐逢翰身边,低声问:“陛下龙体欠安,你为何不劝阻陛下出宫事?”

  徐逢翰苦着一张脸,说道:“夔王殿下,陛下关心王爷您,早就要召见王爷询问此事。然而宫中人人劝说陛下,王爷被禁足于此,又民怨极大,陛下过来看顾甚是不宜。因此陛下才瞒过宫中所有人前来看望王爷,实是兄弟情深,老奴又如何劝阻得住啊!”

  李舒白望着榻上扶额皱眉的皇帝,轻叹一口气,也不再说话了。

  直等皇帝这一阵头痛过去,徐逢翰才小心问:“陛下,是否要起驾回宫?”

  皇帝以几不可见的幅度,点了一下头。

  李舒白平静无波地朝他一躬身:“臣弟恭送陛下。”

  黄梓瑕屏息静气,等到皇帝离开许久,也未能动弹一下。

  直到李舒白走进耳室来,在她旁边坐下,她才恍然长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了薄薄一块汗迹。

  李舒白轻拍她的肩,低声说:“陛下杀心已起,你赶紧回去吧,以免徒惹麻烦。”

  黄梓瑕抬手握住他的手臂,颤声问:“那你呢?”

  “我都说了,我在此处引颈就戮,坐以待毙,”他抬手回握住她的手掌,轻轻地与她十指交缠,脸上又露出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我若跑掉,那么天底下人人都说我是杀害鄂王的凶手了,就算活得一条命,可我名声受污,七弟莫名惨死,又有何意义?”

  黄梓瑕凝望着他恬淡而坚定的面容,不由得问:“真相,难道比性命还重要吗?”

  李舒白不由得笑了出来,他抬手抚抚黄梓瑕的额发,笑问:“天下第一女神探,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黄梓瑕咬住下唇,默然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幕后黑手的势力有多大,我所能做的,始终只有追寻真相,还地下的鄂王殿下一个安宁。”

  “何况,此次真相如何,还关系着我的安危,不是吗?”他笑着凝望她,想想又有点遗憾地摇摇头,说,“其实你在王蕴身边,也算是比较安全的一个选择。毕竟,如今你要面对的力量,比你所想象的,更为强大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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