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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听着周围这民间舆论,她后背的冷汗,隐隐地冒出来。整个人一瞬间恍惚,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究竟是在那日的栖凤阁之上,还是在开远门城楼之下。

  猛听得周围众人齐声尖叫,有些妇人小孩的声音更是尖厉凄惨,黄梓瑕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她只是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城墙上的张伟益甩脱了所有试图抓住他的兵卒们,在疯狂的吼叫中纵身一跃,向着下面义无反顾地扑去。

  快得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黄梓瑕的脑中,却空白了许久。

  整个天地一下子闪成黑色,然后又换成白色。许久,眼前才有漫漫的灰黄色涌上来,将前面的颜色一点一点染回来。

  她木然地,在惊惶散乱的人群中站着,一动不动。

  有人往前凑去看热闹,也有人吓得往后疾跑,似乎怕闻到血腥味。有人大喊:“死了死了,死得好惨,脑浆都出来了!”也有人抱着哇哇痛哭的小孩子,赶紧轻声安慰。

  直到混乱基本结束,除了尸体旁边一圈人之外再无其他,黄梓瑕才僵硬地往前走去。挤成一堆的人群见她神情可怕,吓得纷纷让路,暗自猜测里面的应该是她认识的人。

  黄梓瑕走到人群中,发现周子秦正蹲在张父尸体旁边发怔。见她过来,他呆呆看了她一眼,才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张伟益的脸遮盖住,然后走到她身旁站着,许久,一言不发。

  周围的人见如此,也都渐渐散去了。

  京兆府的人终于过来了,因张伟益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城楼自尽,案情简单,周围人都可做证,因此京兆府中的人只简单记录了一下旁证。领头的恰好与周子秦之前有过数面之缘,便拉过周子秦,小声问:“子秦,我听说,此事与夔王有关?”

  周子秦愣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是……张老伯临死之前,确实是痛斥夔王。”

  “说些什么?”他又问。

  周子秦皱起眉想了想,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事情太过突然,我又情绪激动,一下子忘记了具体的话语……你可以去问问周围的其他旁观者,毕竟,总有几百上千人听到了张老伯的话吧。”

  京兆府的人自然知道他是不想转述关于夔王的恶言,便也不勉强他,朝着他拱拱手,然后说:“既然如此,我先去询问一下其他目击人等。”

  京兆府的仵作也早已布置好白布凉伞,就地开始检验张父的尸身。

  “确系高处坠亡无误。”仵作初步检验之后下了结论,又请周子秦过去检视。周子秦今日遭逢两重剧变,异常沉默,草草与他一起再验了一遍,确是坠亡。头部撞得血肉模糊,颈椎折断,立毙。

  “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他跳下来的呢,这死因还有疑问吗?”仵作说着,在验尸单子上签了名姓。

  另有人说道:“死因好说,只是这跳城楼的原因,可真不好说……要往陈词单子上写吗?”

  领头的摇摇头,说:“难写,我看先回去请示了再说吧。”

  周子秦失魂落魄地转身看向黄梓瑕,却见她那张之前还恍惚的面容,已经沉静下来。

  她缓缓说道:“子秦,你去问一问,张老伯是怎么上的城楼。”

  周子秦应了一声,转身向着城楼台阶处走去。不一会儿他转回来,与正在搜检张伟益遗物的士兵说了一句,然后将其中一个令信拿走,出示给黄梓瑕,低声说:“是用这个令信上去的。”

  黄梓瑕看了看,原来是王府军的令信,自然是张行英所有。

  她抬手接过令信看了看,低声说:“这东西,自然应该是张二哥随身携带的……怎么会在张老伯的手里?”

  “是不是……张老伯去义庄认尸时,拿到的?”

  “这种公家之物,义庄必定早已保管好或送往王府,不会留在尸体身上的,”黄梓瑕又想了想,摇头说,“不,这短短的时间,不够张老伯从普宁坊到义庄再回到普宁坊旁边的开远门。”

  周子秦迟疑着,低声问:“你的意思是……张二哥没死之前,这令信早就已经在张老伯的身边了?”

  黄梓瑕轻轻地点头,声音艰涩道:“嗯,恐怕是早已准备好了……如果张二哥失手而死,张老伯就上城楼当众宣扬此事——总之,必定要掀起一场滔天风浪,不能幸免。”

  周子秦不由骇得倒退一步,只是喉口仿佛被人扼住,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也不知夔王何德何能,值得对方这样狠绝……张老伯,与我们又有何瓜葛,为什么连他也要被牵涉在内?”她喃喃说着,慢慢转过身,说,“走吧,事已至此,一步步只会走向更绝望的境地。”

  周子秦忍不住追上她,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王爷又……准备怎么办?”

  黄梓瑕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说:“别问了,子秦。我们所要面对的势力,实在太过可怕,我现在只担心……所有我重视的一切,都会被卷入这旋涡之中,所有我在意的人,都会一个个身不由己成为对抗我的棋子……”

  周子秦默然凝视着她,双手攥紧又松开,最终,他艰难地,却无比凝重地,一字一顿说道:“但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无论这世上的人都在说什么,无论有多少人背弃你,周子秦,永远相信黄梓瑕。”

  黄梓瑕的眼睛瞬间通红,那里面的热潮无法抑制,即将决堤。她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着,良久,才平抑了自己心口急促的跳动,努力压抑住自己喉口的气息,低低地说:“多谢。黄梓瑕,也永不会让周子秦失望。”

  城墙外的街巷之中,王宗实的车还在等着她。

  他端坐在车内,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等到马车起步,才慢悠悠地问:“有何感想?”

  黄梓瑕低头沉吟片刻,问:“王公公早已得知此消息,当时若要阻拦,或许……还来得及。”

  “你都没想到的事情,我怎么会想得到呢?”他唇角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瞥了她一眼,又说,“何况,张家父子与我有何关联,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必操心?”

  “多谢王公公垂爱,梓瑕感激不尽。”她垂目说道。

  车身随着行走而微微起伏,黄梓瑕隔窗看见外面马上的那个少年,清秀的侧面轮廓,偶尔漫不经心地抬手碰一碰头顶下垂的树枝,一脸天真无邪。

  见她看着外面,王宗实便说道:“他叫阿泽。十数年前我捡到他,当时还爱附庸风雅,给他取名为云梦泽,但如今觉得,还是阿泽顺口。”

  黄梓瑕问:“王公公贵为神策军护军中尉,权倾当朝,身边却只有这么一个小童常伴身边,不会觉得不便吗?”

  “凡事亲力亲为,才算活这一场,不然又有什么意思?”他眼皮一撩,又说道,“何况我又有什么事情?虽奉圣上之命查探鄂王被杀一案,但如今圣上不问,我也无从下手,一切倒都落在你身上了。”

  黄梓瑕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话,看着他不动声色的神情,便也不说什么,将目光从阿泽的身上收了回来。

  王宗实一哂,忽然说道:“送佛送到西,再送你一份大礼也无妨。”他轻叩车壁,吩咐车夫道:“去修政坊。”

  车夫应了一声,立即驱马转了个弯,向南而行。

  黄梓瑕问:“王公公要带我去见夔王?”

  他不答,只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由北向南穿过大半个长安,进入修政坊。就在接近宗正寺亭子之时,停了下来。

  王宗实将车门推开,示意她下车:“从右旁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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