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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李舒白点头,说:“或许……对你家的案件有帮助呢?”

  黄梓瑕虽觉这是个借口,但也不好意思再问,便跟着他出了门,往成都府最热闹的地方而去。

  天色已经入暮,夕阳斜晖脉脉照在成都街巷之上。青石铺设的大街小巷,有些店铺关了门,有些店铺门口点起数盏灯火,灯光照着她前进的方向,明明暗暗,曲曲折折。

  依本朝律令,成都府应该是要宵禁的。然而安史之乱以来,政令废弛,连京城的宵禁都不甚严谨,长安东西市旁常有夜归人,成都府离京城已远,所谓宵禁更是名存实亡。

  他们一路行去,沿途有绣品坊、织锦坊,悬挂着的锦缎刺绣在灯光下映照得越发灿烂。蜀绣与蜀锦,都在大唐冠于一时,时人竞捧。她目光落在那些刺绣着五色吉祥图案的香囊,想起自己也曾想过要绣一个这样美丽的物事,挂在那个人的腰间,但最终,又没时间又没手艺,一直都丢在屋内的柜子中——

  事到如今,那个未完成的香囊,大约已经被后来人清理出来,丢弃掉了。

  蜀地夜街,小吃食物最多。

  黄梓瑕用俘虏身上搜来的钱买了烤鹅翅与鹅掌,想了想,将鹅翅递给李舒白,说:“王爷您翱翔青云,所以翅膀给您;而我在蜀地足踏实地,鹅掌便给我吧。”

  李舒白低头看着她仰望自己的面容,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夜街的灯火明灭,照着她的眼睛,光芒明亮。

  高天上的星辰,碧海上的明珠,他暗淡人生中,仅此一次的流转光华。

  他慢慢伸手接过她用油纸包好的鹅翅,又到摊子上扯了另一张油纸,将那对鹅翅分了一只给她,又将她手中的鹅掌,拿了一只给自己。

  黄梓瑕捧着他重新分过的鹅翅鹅掌,还在迟疑不解时,听到李舒白在她耳边轻轻的声音,似乎自极远极远的地方而来,在她的心口中,微微回响,如同激起了无数涟漪。

  “天上地下,太遥远了。”

  她站在那儿,忽然之间觉得胸口波动过一缕暗暗的潮涌,自己也不明白的,为什么忽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许久,她见李舒白已经向前走去了,才回过神来,赶紧快走了几步,跟在他的身后,默默地吃着手中的烤鹅。这是成都府最有名的一家烤鹅,外酥里嫩,火候恰到好处,香气熏人,是她当初在成都府最爱的之一。

  黄梓瑕咬了一口,又担心这些市井的小吃李舒白会不喜欢,悄悄地抬眼看一看他,却发现他站在人群中,正回头看她。比旁人高出半头的身材,在人群中十分好找。

  她在人群中蹭到他身边,仰头问他:“好吃吗?”

  他点了一下头。

  她望着他在灯火下灿烂的容颜,觉得有点紧张,于是想想又开玩笑说:“我们正在被追杀中,这东西里,该不会有人下毒吧?”

  “不会。”李舒白淡淡说道,“对方未必已经知晓我们的身份,而且他们连岐乐郡主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拿来利用,务求一击即中,怎么可能会用不确定风险这么大的办法?”

  “嗯,比如在我们的住处放一把火,比在街上给我们下毒可方便多了。”黄梓瑕说。

  李舒白点头:“对,所以,在我们身份泄露的第一刻起,落脚的地方就要认真挑选一下了。”

  黄梓瑕深以为然,说:“所以接下来,我们要遇见的人,或者说,从现在开始到我们下一次遇袭之前遇到的人,非常重要。”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只一点头,却不说话。

  他们在人潮之中,像普通人一样,在顺流逆流的街道人流之中穿行。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自然也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们有时因为人流磕绊而碰在一起的肩,有时被风吹起而碰触的发。

  街道的尽头是一家文房用品店。柜子中有白麻纸、黄麻纸,更有各色彩纸、洒金花笺。益州麻纸是朝廷钦定的用纸,李舒白日常也是惯用的,只是民间卖的毕竟不如上用的,他只看了看,便也放下了。

  黄梓瑕手中揉着一张黄麻纸,转而想起那张先皇遗笔。那也是画在蜀郡黄麻纸上的,至今令人无法揣测那三团涂鸦的意义,无法窥见其中的原因。

  李舒白也定然是想到了这个,转头朝她看了一眼,然后低声说:“父皇画画,一般用的是白麻纸。黄麻纸……一般用来书写。”

  黄梓瑕愕然睁大眼看着他。

  他凝视着她,店内狭窄,两人靠得太近,他压低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微响起,让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喷在她的耳边,水墨晕渲般散开:“所以,他当时,是想写东西,并不想画画——更不想画那种不知所云的东西。”

  轻微的声音,流动的气息,她忽然之间紧张极了。那种让她紧张脸红的感觉又出现在她心口。

  两人走出那家店,夜色深沉,两人行走在人群散去而显得寂寥的街道上时,黄梓瑕终于忍不住,说:“王爷……必定早已想到此事吧?”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那双清幽深暗的眼睛在睫毛下微微一转,看向了她。

  她迟疑着,终于还是问:“为什么……却在现在告诉我呢?”

  “因为,如今我们已经不一样了。”他说。

  她微有迷惘,抬头看他。

  明月东出,天色墨蓝,他在月光之前,夜空之下,深深凝望着她,他不发一言,却已经让她清楚了他想要说的话。

  是的,不一样了。

  她记得自己紧紧抱住他滚烫的身体,在黑暗中将脸贴在他的脖颈上;记得自己曾割开他的衣服,按着他赤裸的肌肤帮他包扎;记得在他身边守了一夜之后,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睛静静地在黎明天光之中凝视着她——

  就像他现在凝视着她一样。

  而他现在让她知道了这个秘密,将她又卷入了一场他身边的阴谋。此后,哪怕是她家的冤案洗雪,她重获清白,恐怕也只能与他并肩一直走下去,再也无法脱离他了。

  因为,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她与他,不一样了。

  “夔……王兄!杨小弟!”

  在他们走到客栈门口时,有个急促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此时两人之前的沉默。

  黄梓瑕转头看去,周子秦手中举着一个小瓶子,向着他们快步奔来,脸上的表情又是得意非凡,又是兴高采烈,又是惊慌失措,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怪异。

  她不由得问:“这么快就检验出来了?”

  “是啊,因为我万万没想到……”他说到这里,眼睛一转,看了看周围,然后神秘兮兮地拉着他们往里面走,“这事情可不对劲啊,赶紧的,我给你们看看!”

  周子秦惯会吊人胃口,把门窗紧闭之后,还要仔细查看一下旁边的缝隙,直到确定万无一失,才将那个瓶子往桌上一放,压低声音问:“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黄梓瑕接过看了看,里面是平平无奇的一瓶液体,无色无味,和水似的。

  “小心小心!这可是剧毒!”周子秦赶紧说。

  黄梓瑕又问:“是什么?哪里来的?”

  “自然是从那绺头发上来的。她虽喝了毒药就死了,但毒气还是走到发梢了,我烧了那么点头发溶于水中,又过滤之后,就得了这么一瓶剧毒。”周子秦得意洋洋地展示给他们看,“可要小心啊,我点了一筷子头在水中,毒死了一缸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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