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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她一抬眼,看见远远的殿阁高台之上,琐窗朱户之间,有个身着紫衣的男人站立在窗内,用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她。

  即使离得那么远,即使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她也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审视着她,顺着她的额头,一路滑落到鼻梁,到下巴,到脖颈。他的目光比刀锋还要锋利,比针尖还要锐利,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她在这样的盛夏傍晚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甚至连手臂上都起了细细的毛栗。

  而那个人看见她僵硬的身体,却忽然笑了出来。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只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的手,轻轻搭在身旁的一个透明琉璃缸上,黄梓瑕这才发现,他的身边,放着一口直径足有一尺的圆形琉璃缸,缸内有数条小鱼游来游去,有黑有白,最多的,是红色的。

  黄梓瑕看着这个人与这些鱼,只觉得一种可怕的压抑让自己十分不舒服。她转过身,加快脚步,几乎逃离般走出了立政殿旁边的小花园。

  她走得太急,以至于没看到那个男人的身边,不久便出现了王皇后的身影。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看着快步离开的黄梓瑕,低声说:“她就是黄梓瑕,夔王身边那个杨崇古。”

  “嗯。”他随意应了一声,依然看着黄梓瑕离去的身影。她走得很快,仿佛在逃离一般。

  “她对我们,真的能有什么价值吗?”王皇后又问。

  他笑了笑,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调略高,语气却低沉,透出一种令人觉得矛盾压抑的悠长韵味:“急什么?等你回宫的时候,不就知道了。”

  王皇后微一扬眉,问:“她真能成功?”

  “就算她不能成功,你有我,而她有夔王,这样若还不能保你重回大明宫,那什么人能保你?”

  王皇后微抿双唇,桃花般颜色的唇瓣上,因为精神焕发而显出一种艳丽的血色,令她更加美艳不可直视。

  那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低头观察着鱼缸中的小鱼,然后自言自语道:“哦……好像小鱼们饿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将食指放到唇边咬噬,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他将自己的手放到鱼缸中,随着鲜血的洇开,鱼缸中的那些小鱼顿时活泼泼地游动起来,围聚在血腥的来源处,竞相贪婪地舔舐他手指上的伤口。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边,冷眼旁观。

  那些鱼聚拢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旁,淡红色的血与艳红色的鱼,看起来就像是大团大团的血花一般。

  她忽然觉得自己略有不适,便转过头去,将目光重新投在远处的黄梓瑕身上。

  黄梓瑕穿着绯红的宦官衣服,快步走到宫墙的尽头。天色渐晚,她就像滴入墨色中的一点朱砂,眼看着被吞噬殆尽。

  有时候,黄梓瑕真的是佩服李舒白的。

  别的不说,一个人可以什么事情都管,什么衙门都操心,什么外邦都要打交道,也不能不算是一种奇迹了吧。

  她这样感慨着,在户部蜷着脚嗑瓜子,拿着刚从大理寺拿过来的卷宗,想着那个案件,一遍顺便看着李舒白坐在案前处理各种案宗。

  “王知事,这是你前日撰写的律疏编注,第三十七页有一处月份出错,第十六页、第五十四页各有人名错误,你可再校对一遍。徐知事,你把蒋伟旭历年的升迁调过来,应该在存档处第一排第四间档案房调第十二排架上,皇上明日早朝要擢升他,到时记得进呈御览。张知事,你明日知照程侍郎,关于史承曜调任云州刺史一事驳回,史承曜叔父昔年曾于云州犯案,依例需避讳,三年前曾任兖州刺史的梁庭芳丁忧即将期满,可任此职……”

  黄梓瑕觉得自己的瓜子真的嗑不下去了。

  她捏着瓜子,默默在心里想,这可怕的记忆力,会不会连十年前某一天早上起来窗前的树上有几片叶子还记得?

  不多久,户部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他带着她前往工部。

  工部的人看见李舒白,顿时上下狂喜,只需上半天班却特意等夔王到傍晚的工部尚书李用和自不必说,连门口的牵马人都喜形于色。

  黄梓瑕一看见那大堆的账簿,上面满满全是赤字,顿时了解了他们的痛苦——摊上当今皇上这样喜欢营建行宫离院的人,简直是本朝工部的大不幸啊!

  李用和每交代一次账目,都要痛苦一番:“去年,同昌公主出阁,营建公主府简直是掏空了国库,今年初,又营建了建弼宫,到现在亭台楼阁尚有不齐,实在是不知道从哪儿筹钱了。可现下,又到了不得不花钱的地步——就在前日的暴雨中,京城南面地势低洼的几个坊市都被水淹了,下水道压根儿排不出去,积水最深处足有丈余啊!王爷您也是知道的,上头的明渠还好,这地下暗渠的钱,是怎么花都不知道的,那些工人在地下乱挖一气,负责水道的人也只能站在上面看一看,看外面清理得整齐,就要结钱,其实里面到底怎么样,谁知道呢?这不前月刚刚疏通过的水道,已经堵住了,昨天,隶属我部的陆知事,竟掉在水里,被水淹死了!现在京城里议论纷纷,都说是我们工部自作自受,简直就是让我们工部无地自容啊!”

  李舒白微皱眉头,接过账本,却没说什么,坐下来开始翻看。

  所有人都忙着替他端茶倒水,跟伺候救星似的,黄梓瑕这个正经的小宦官倒没了事情做。

  她左右无事,将自己头上的簪子拔出来画了一下荐福寺的布局,推算了一下当时情形。

  蜡烛被雷劈中而爆炸时,嫌疑人之一吕至元身在家中,有大夫及街坊等多人证明,基本可以排除嫌疑。除非,找出他相隔半个长安也能对魏喜敏下手的办法。

  嫌疑人之二,张行英。魏喜敏身上着火的那一刻,刚好是他替滴翠捡拾帷帽而接近巨烛的时候。他是否有可能在看见魏喜敏的那一刻,为了替滴翠报仇而推倒蜡烛,将魏喜敏烧死?

  嫌疑人之三,吕滴翠。魏喜敏既然在蜡烛旁边,必定同时也离滴翠不远。她家中制作蜡烛多年,或许有办法在短时间内让身旁蜡烛炸裂?

  她想了想,又画出第四个可能,张行英与吕滴翠联手,在荐福寺内杀害魏喜敏。

  犹豫了一下,又写下第五个可能,吕至元与滴翠合谋,人前演戏,杀死魏喜敏。

  但她看着第五个可能,又叹了口气,慢慢把它划掉了。

  所以目前已经浮出水面的,就是如此。

  她又取出李舒白转交给她的大理寺调查的资料,看着纸上列举的人名一一对照。

  这是当日驸马韦保衡受伤时在场及不在场的所有有关人等,防卫司的马夫、击鞠场的清理人等全部列举于上,并应黄梓瑕要求,理出了他们是否曾与驸马接触的过往。

  然而,黄梓瑕看着上面一排“与驸马未曾谋面”、“曾于衙门口见过一面”、“曾替驸马所骑之马喂过草料”之类的话,不由得扶额轻叹,头大如斗。

  “怎么了?看起来你比我还烦。”

  身后这冷淡清冽的声音,必然来自于李舒白。

  她无奈道:“要是我能与你一样,对京城所有人了如指掌就好了。”

  “怎么可能。京城百万人,我就算天天上街也看不遍这么多——而且,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就算是朝夕相处,也不可能。”

  他说着,将她手中那叠纸取过,翻看了一遍。

  他看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掠过,然后交还到她手中,指着某一页的一个人,说:“这个人,你可以去详细查一查。”

  黄梓瑕低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名叫钱关索的男人,今年四十二岁,身份是钱记车马行的老板,那匹折蹄的黑马,正是出自他的车马行。

  他在大理寺前去调查时如此回话——

  此马来自张掖,去年四月自霍家马场购入。六月抵京,休整两月后,于九月初送交京城防卫司。因膘肥体壮,训练有素,还曾受过王都尉褒奖。至于马失前蹄,这个是马掌出事,与他运送的这一批马绝对无关。

  又问他与驸马是否有过交往,他断然否认,称未曾有幸识得驸马之面。

  黄梓瑕微有诧异,问:“王爷的意思,驸马出事的原因与那匹马的来历有关?“

  “不,我的意思只是——”他的手指向后面那句话,“这个钱老板,事实上见过驸马一面。”

  黄梓瑕扬眉问:“王爷怎么知道?”

  “那一群马运到时,王蕴邀请我及兵部一干人等前来试马。驸马韦保衡当时也来了。我在试马时听韦保衡抱怨说,塞外人口音不对,送过来的马得有一年半载才能习惯京城口令。当时场内外听到驸马话的人都在笑,但唯有一个带着一群驯马人的身材矮胖的男人若有所思。不久我便听到京城笑谈,说钱记车马行的驯马师傅们都在苦练官话,苦不堪言下有几人还在街上大骂钱老板是个死矮胖子,所以我想,钱记的老板钱关索,必定就是那个男人了。”

  黄梓瑕点头:“嗯,大理寺的记录中,其他人连替韦驸马喂过马都要供认,既然他隐瞒此事,想必心中有不可告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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