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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十一十分诧异地看向卿尘,夜天凌眼底一动,天帝点头道:“卿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夜天凌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道:“儿臣所说的禁海,只是权宜之计。只因现在我们没有精力同时应对北疆和东海两面夹击,只能先以一方为重。所以这六十万军费的本章,还是应该驳回。”

  天帝看了眼卿尘。卿尘淡眉轻掠,道:“我倒觉得,这本章可以准。”夜天凌和十一不约而同地皱眉,今天似乎夜天凌所提的每一条意见,卿尘一定有相反的看法。

  卿尘在他们各自不同的眼光中缓缓道:“朝廷要撤销侯国封地,对诸侯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他们也不可能束手待毙,一个不慎遭其反噬,后果不堪设想。既然知道东越侯这道本章有目的,便应该顺水推舟,大大方方地准了他,表面上不露丝毫异样,消除他们的戒心,才是稳妥之计。”

  夜天凌冷声道:“东越侯若是真因撤藩而有异动,这六十万的军费岂非正中他下怀?”

  卿尘立刻道:“并不是说准了本章便要给钱,六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哪里是说拿便拿的。难道没有法子可以拖?去年的四十万军费还有二十万没兑现呢,慢慢耗着,耗到无疾而终。”

  夜天凌道:“如此一来,出击倭寇还是一句空话。”

  十一暗中以眼神示意卿尘,卿尘却视而不见,道:“但禁海事关重大,也不能解决根本。”

  夜天凌道:“禁海是缓兵之计,目前而言就事论事,难道有更好的法子?”

  天帝忽然一抬手,沉声道:“争什么呢!”争执不休的两人蓦然收声。天帝目光威严地一扫,道:“朕问你们,撤侯国、退倭寇、军费、禁海,你们说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肃边境,固国本。”几乎是异口同声,夜天凌和卿尘一并答道。

  天帝哼了一声:“都还没糊涂。”

  十一及时赶在他们两人之前笑道:“说了这半天,原来是殊途同归。父皇,其实四哥和卿尘说的各有道理,军费一事,卿尘这法子不错,咱们不妨和东越侯扯皮,军费的奏本就准了他,但兵部、门下都可以上本章封驳质疑,让他们列预算,再议再审,这都容易。”

  天帝指了指卿尘:“也就是女人才想得出这等法子。”

  卿尘轻声道:“兵法有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和这是一样的。”

  十一道:“若说兵法,四哥那便是擒贼擒王。诸侯之中最棘手的是北晏侯,所以撤藩当以北疆为重,若是拿下了北疆,其他三处都不足为虑。所以说一段时间的禁海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先以治标之法暂缓,待腾出手来再治根本。若两边同时下手,顾此失彼反而得不偿失。”

  夜天凌道:“父皇,儿臣虽职责不在户部,却也大概知道,现下国库并不宽裕,也容不得我们处处兼顾。”

  天帝点了点头,却问道:“朕看你今天怎么不比往常冷静?”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气:“儿臣知错。”

  十一急忙道:“父皇,这几日京郊各州郡驻营换防,四哥连着几晚都在兵部衙门没回府,想是有些累了。”

  天帝道:“朕也知道,兵部的担子着实不轻,你们兄弟两个也不容易,今天没别的事,都回府吧。卿尘也去吧,这几天不必时时过来,待身子好了再说。”

  “谢陛下体恤!”

  卿尘谢了恩,与他二人一同跪安退出武台殿,走到殿前便道:“我还有别的事,不送两位殿下了。”说罢屈膝一福,就要往复廊那边去。

  “卿尘!”十一叫住她,“你这是干什么,回宫来也不见说一声,刚才为何处处要和四哥过不去?”

  卿尘停下来,平静地看了夜天凌一眼,道:“方才只是就事论事,请殿下不要介意。”

  夜天凌注视着卿尘淡墨样几无血色的容颜,似乎不过几日,从神情到语气都生分得异样,不由得便有一丝滞闷掺着疼惜,如粗粝的砂子般纷纷堵在心间。片刻之后,他低声开口道:“很久没去裳乐坊了。”

  谁知卿尘头也不抬,垂眸说道:“殿下见谅,今天靳姐姐约了我去湛王府,裳乐坊怕是不能去了。”

  夜天凌脸色猛地一沉,再不多言,径直拂袖而去,但走出几步,又忽然侧身回头。

  卿尘亦正在长长的殿廊处驻足回眸,遥遥一望自他身前直透入了心内,如同浮春下一道干净却犀利的阳光。

  卿尘停了片刻,加快脚步拐入了边廊,冷不防被人拽着入了一道侧门,才发现原来十一一直跟在身后。

  十一盯着她,有些不悦:“你分明存心招惹四哥!”

  卿尘凤眸一抬:“我说了只是就事论事。”

  “我不是说在武台殿,是你刚才那句话,你明知道定会惹怒四哥,偏偏还要那样说。听说这些日子七哥和九哥都常去凤府,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十一沉声问道。

  卿尘轻攒细眉,徐徐道:“皇上手中压着两道请旨赐婚的手本,一道是九殿下的,一道是七殿下的,皇上在等着看,还有没有人上第三道手本。你说我该如何?在皇上面前支持四哥的所有政见,还是和你们一起毫无顾忌地去裳乐坊?”

  十一听到夜天溟也请旨赐婚,先是有些吃惊,继而道:“这些话你能和我说,难道不能和四哥说?两人之间偶尔误会不要紧,但若拖得太久,再要弥补便难了。”

  卿尘淡淡垂眸:“他需要听我的解释吗?”

  十一十分无奈地道:“七哥刚请旨赐婚,你便拒绝了皇祖母的指婚,刚才还说出那样的话,四哥这算是好的,但凡男人都忍不了。你也看见了,这几天他忙得不可开交,你真忍心?”

  卿尘眼前闪过夜天凌清癯的面容,轻声叹道:“十一,你替我带句话给他吧。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十一看她半晌,稍后点头道:“一定带到。”

  §上卷 第六十章 醉笑陪君三千场

  练功房里一片剑声清啸,隔着门都能感到那种逼人凌厉,晏奚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唤了声:“殿下。”

  “出去!”夜天凌冷冷的声音传来,骇得人一个哆嗦。晏奚忙道:“十一殿下来了。”

  十一对晏奚挥挥手,叫他暂且退下。青石地上丢着件外衣,夜天凌只着了墨色劲装,手持长剑,见他进来,道:“来得正好。”将剑斜横,正是“归离十八式”的起手式。

  十一眉梢一挑,招未动,那剑上已满是杀气,可不好对付,道:“四哥指教!”反手将一杆银枪挑起,足下不丁不八,整个人顿时肃然,挺劲如松,抵着那逼人剑气。

  夜天凌眼中精光微闪,手间骤然爆起一团耀目的寒光,就在此时十一银枪出手。

  剑如白虹,枪似银龙,铮然清鸣伴着叮当数声,两道人影似是隐入了剑雨枪影之中,尽是以快打快的招数。

  剑风凌厉,砭人肌肤,似将这浓浓春日逼得无处遁形,几乎换作了肃杀寒冬,十一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也颇感吃不消。两人平日常在一起练武,熟知对手,见招拆招直战了四百余回合,但听一声刺耳的交撞声,十一手中银枪竟被脱手震飞。他哈哈一声长笑,人站也站不稳地仰面躺倒,酣畅淋漓地道:“四哥,痛快!”

  夜天凌身子晃了晃,以剑拄地,单膝跪倒,虎口处鲜血长流:“枪法有长进。”说罢终于一松手,像他一样躺在了青石地上。

  一时间屋中只有两人的喘息声,汗水贴着凉地慢慢浸下来,歇了半晌,十一道:“四哥,卿尘有话让我带给你。”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缩,便听十一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他嘴角隐隐浮起一丝苦笑。

  十一见他不语,扭头道:“四哥,我们误会卿尘了。”

  “我知道。”夜天凌淡淡道。

  “你知道?”十一诧异,忍不住撑起身子问,“你知道是误会?”

  夜天凌静静仰面看着高高在上的栋梁,目中幽深:“那天在四面楼看到她和七弟在一起,我是气糊涂了。其实自她回凤府的第二日,那里便有父皇的人在,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这个修仪现在一举一动都在父皇眼里,若在此事上有什么差池,父皇必定不会轻饶她。而且父皇是要借她来看我们,她在武台殿说的做的都是故意的。”

  十一松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刚才气她说那样的话呢。”

  “那一刻确实有些气,”夜天凌落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但却更恨自己护不了她周全,反要她为我受委屈。”

  “她有那一句话,你该知道她的心。”十一道。

  夜天凌闭上了眼睛,想起卿尘的话:“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低声默念,心底渐渐一片安然。

  绝谷峭壁,悬崖上一丛雪色山花似是撷取了山川灵气,临渊怒放,招展多姿。

  卿尘随地坐在崖边,注视着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风,前方依稀传来激流的水声。雨水裂开冬日干枯的峡谷奔腾而过,穿越万山丛林,翠绿迤逦覆着苍山。夜天凌曾经带她来过这个山谷,她记得此处一草一木,如今却年年春相似,空余人独立。

  莫道不销魂,相思深处已成痴。四野空寂,如同此时一颗心,怅怅然,空落落。

  只有在这儿,她才能肆无忌惮地想他。曾提缰立马开怀畅笑,曾衣袂临渊傲视天地,曾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如此清晰,清晰得触手可及,如同一湾清冽深潭,一纹一波漓漓荡漾,不休亦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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