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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战场上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死亡,使得每一次营火都格外明亮盛大。醉饮高歌君莫笑,明日何处埋身骨?人生在世便是一刻纵欢,此时一去再不返。

  中军一座较大的军帐离热闹的篝火并不十分远,但所有哭笑到了此处似乎都化作无声,火光明晃下有种格格不入的孤寂,仿佛只有天上几点稀疏的星子落在其间,异常安静。

  其后几座营帐虽也有火光人声,但相较四周便收敛很多,整齐地安扎在主帐之后,不时有巡逻士兵出入经过,松弛的气氛中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警戒。

  夜天凌独自在主帐之中,一灯明照,投在他眼前的漠北地图之上,亦映得脸颜侧影轮廓深邃,如若刀削。

  “殿下!”凌王府侍卫统领卫长征入内求见,风尘仆仆,似是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

  夜天凌自地图上抬起头来:“如何?”

  卫长征递上一包东西:“属下几乎带人寻遍整个屏叠山,只找到这些东西散落各处,遇到山间两户人家亦打听过,都说以前认识那位姑娘,但已经很久不见了。”

  夜天凌伸手将他呈上的东西一翻,正是那日看过的几本医书,他眉间轻微地印上一抹蹙痕,站起来走了几步,说道:“你自神机营抽调一百名熟悉江湖的兄弟继续暗中寻找,南沿玉奴河往横岭,北上东突厥,无论生死绝不会无缘无故失了踪影。”

  “是!”卫长征领命退出。

  夜天凌转身继续看向地图,继而抬头思量,眸中深黑纯粹如同夜色,将一片光影静然覆灭。许久后目光落在那些医书上,他抬手取过来,上面依稀残留着竹屋中灯色清浅,伊人以手支颐静阅书卷的痕迹。若不是一动则牵扯伤处的疼痛仍极为真实,几乎让人以为是前尘乾坤入梦,转眼一晃散尽踪影。

  书册因浸了水,多处已模糊不清。他翻动几页,拂衣坐于案前,静看一会儿,提笔补写了几处,如此慢慢看下去。

  帐幕忽被掀开,十一大步走进来,身上带着炭火和烤肉的炙热气息,立刻将帐中的清寂同外面的热闹混杂起来:“四哥!你不去外面看看?唐初这小子和我比箭,快连军甲都输上了!”

  夜天凌略微一笑:“他哪一次比箭赢过你?竟还不长记性。”

  十一在案前坐下:“刚才远远见长征回来了,有消息吗?”

  夜天凌缓缓摇头:“只找到几本书。”

  十一明朗的脸上带出忧虑:“这么多天了,只怕是……凶多吉少,终究连累了她。”

  夜天凌目光往前方落去,过了一会儿,说道:“一天找不到便找下去,是凶是吉必要见着人才能说。”

  伊歌城的夜晚不同于漠北,风暖人静,花草葱茏处幽香旖旎,不时飘闪着飞虫的微光,萤萤一晃穿过夜色,轻巧地落去远处,再一闪,却又点点来了近前。

  月影悄上东山,如一双清寂的眼眸,在渐深的夜下洒照着安静淡然的银光。

  卿尘立在窗前仰首以望,室中尚留着些汤药的味道,靳妃刚来看她服了医侍开出的药,又遣人送来了补血益气的汤。这几日她待卿尘如同姐妹,诸多事情都亲自过问,替她设想周到,两人慢慢相熟,倒是话语投机。

  天朝皇族之下,另有凤、卫、苏、靳、殷等仕族阀门,历代人才辈出,分别执掌朝野政要,更加上自来与皇族联姻,开国至今已成蔚然气候,形成盘根错节的阀门势力。

  靳妃名慧,出身仕族之一的靳家,虽只是夜天湛的侧妃,但夜天湛多年来未立正妃,是以王府上下对她都以王妃相称,内外诸事也皆由她掌管。

  靳慧性情柔和,同夜天湛的风华温雅相得益彰,便如紫藤绰约依于兰芝玉树,树朗花轻赏心悦目。整个湛王府总透着种舒缓的闲适,含笑倜傥的风流浸透着一草一木,如同春日不败,清风流畅,雍容并雅致。

  夜天湛几日来似乎都极为忙碌,卿尘自那天从京畿司回来便再没见到他。她并不知道,天舞醉坊的案子终于在天都掀起轩然大波,朝中局势也因此而起了颇大的震动。

  天舞醉坊在伊歌城经营多年,原是最具盛名的歌坊,其后牵扯着的阀门卫家权势极深。卫宗平在朝为相多年,其女贵为太子妃,今次天舞醉坊交结长门帮正与其长子卫骞有着莫大关联,卫宗平虽事先并不知情,事情至此却必要极力掩盖。

  夜天湛将天舞醉坊封禁后,刻意下令大肆搜捕长门帮,一时沸扬天都,终于惊动了天帝。事关朝中大臣与江湖帮派结党为祸,天帝对外戚势力早有顾忌,听闻此事更添恼火,却因国有战事在外,暂且按压不发。

  数日之后漠北传来捷报,西突厥休斜王遭擒,谷兰王接连大败退出燕然山以北,射护可汗遣使者求和,请求息战。

  至此天朝大军全胜,再无顾虑,天帝即刻下旨革郭其吏部侍郎之职,将此事交移刑部及大理寺联办,并命夜天湛主理会审。如今三省、六部、九司各级戒严查办,声势惊人。

  卿尘是这案子中关键的证人,一直被安置在湛王府,她勉强住了几日,便提出告辞。

  靳慧也不多说什么,微笑问了一句:“你去哪里呢?”

  去哪里呢?卿尘默然自问,一时竟无话做答。

  却是靳慧说道:“难得你我这么投缘,你既然孤身一人并无去处,便在这里住着又何妨?至少得将身子先调理好了。”

  卿尘对着渐渐升上天空的明月苦笑,当失去之时,才知道一个“家”字对人原来如此重要,没有家,人便永远如同浮萍漂泊,无论做什么都像悬在半空,无着无落,甚至有时候会迷失了自己,心念颓废。

  她站了一会儿,漫无目的地沿长廊缓步。走了不远,渐闻清香扑面,回廊一转,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湖水展现在眼前。垂柳依岸,碧叶连天,湖中的荷花伴着细柳长堤遥遥没于渐浓的夜色中,远看月光轻纱般朦胧飘拂,如同幽然迷人的梦幻。

  水中九曲回廊延伸,连着立在湖中心的凝翠亭。廊前隔几步便悬着盏青纱明灯,一直通往亭中,映入清水暗波,幽幽然温柔盈岸。

  卿尘独自往湖中走去,四面深夜静谧。夏日微风薰然,穿枝过叶迎面抚来,碧色荷姿,或有含苞待放,或有迎风展颜,凌水依波,娉婷绰约。

  她在枝叶的清香中沿着凝翠亭的台阶迈下几步,坐于临水之处望着月影发呆。伸出手去,月影在指尖盈盈一晃,伴着涟漪碎成金光片片,幽然荡向湖心。

  水光摇动,心绪亦仿佛暗波起伏,却偏觉得空落落无处着力,飘荡荡恍然失落。

  忽然之间,宁静的夜里响起悠悠笛声,卿尘诧异抬头,看到不远处与凝翠亭相连的白石拱桥上,潇洒立着一人。

  白衣,长桥,玉笛,眼前是十里碧荷,天上是月华如练,他的眼中清波荡漾,湛湛温柔似水。

  清亮的笛音自夜天湛唇间飘然婉转,时而悠扬低诉,时而清高淡逸,时而跳脱欢悦,时而柔情无限,似水月清光交织成了一张柔柔的网,流泻在闲玉湖上。

  明月一轮,当空洒下金辉银光,落在水中如碎玉浮动,粼粼点点。花间荷叶也似镶上了一层淡淡珠光,光彩朦胧,清灵中别添妩媚。

  卿尘似被蛊惑了,她默默站起在湖心,一动不动凝望着桥上的身影。天边满月之下,波光粼粼处投落她一身黯然神伤的清寂,她仿佛痴立在梦中,看着前尘的影子,今生的自己。

  一时间四处安寂,只有夜天湛幽美的笛音在闲玉湖上空起起落落,随风飘荡,那笛音一丝一转缠进心底,绕出隔了爱恨的情丝万缕。

  她无声地描摹着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温柔,多年以前他是谁,多年以后他又是谁,脸上浅浅清愁,心间利刃交织,和着泪水徐徐滑落,跌碎在湖水中,激起道道苦涩的縠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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