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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韩匡嗣冷冷地道:“这是什么?”

  韩德让顿住:“我、我……”

  韩匡嗣看着韩德让,缓缓地说:“纵然是天塌地陷,你也要神色如常,不要说不亲近的人,就算是你最亲近的人,也不能看出你的喜怒哀乐来。”

  韩德让心头颤抖,父亲这一生,是经历了多少生死劫难,说出那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话之后,又能够在一夜过去,恍若无事般说出这么一番看似无情冰冷的话来。而今以后,他也要做到天崩地裂而不变色,也要做到至亲之人,也看不出喜怒哀乐来吗?想到这里,韩德让咬了咬牙,应了下来:“是,父亲。”

  “明扆大王虽然比你小,但在这一点上,却比你强。”

  “是,孩儿懂了。”

  韩匡嗣指了指外面:“去把燕燕追回来吧,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韩德让低头应是,忙追了出去。追到萧思温处,发现燕燕并没有回来,便要再去寻找。

  萧思温却叫住了他:“让胡辇去找燕燕吧。”这边令手下出去,然后才缓缓道,“我欲今日与明扆大王一见,还望韩郎君安排。”

  韩德让一惊,在他经历昨夜父子对话之后,一直心神不宁,此时听得萧思温之言,更是诧异,不由得看了萧思温一眼,但见对方表情严肃,心中一凛。

  此前虽经韩匡嗣游说,萧思温的确有对耶律贤表示过一定倾向,但本来的计划中,是韩匡嗣安排萧思温在春捺钵与耶律贤见上一面详谈。但是在韩匡嗣还未安排之前,萧思温此番主动约见,难道……有什么事情,左右了萧思温加速倾向耶律贤的速度?

  韩德让心如电转,但脸色依旧恭敬如常,行礼道:“是。”他毕竟是小辈,萧思温提出这个建议,他只能从中转达听令。

  离了萧家营帐,忙去见韩匡嗣说了此事,韩匡嗣便与韩德让一起去见耶律贤,约定午后于萧思温营帐相见。

  一则,穆宗那个时间正在午睡;二则,许多参加春捺钵的人,上午出去打猎到晚上才归,午后是营地人最少的时候。

  当下,过了正午,韩德让便陪着假扮侍从的耶律贤策马缓驰,来到萧思温营帐前,胡辇已经在帐外相候,迎了两人入内。

  §第13章 风声鹤唳

  帐内此时已经肃清旁人,只有萧思温一人独坐,面前几案上摆放着的却不是传统银壶奶茶,而是一套南朝人的茶具。萧思温慢慢地研茶、烹茶,俨然如汉人儒生一般,见了两人进来,方站起身来微笑点头。

  耶律贤解下披风,摘下侍从的帽子,向萧思温一拱手:“思温宰相。”

  萧思温看着耶律贤的容貌,恍惚了一下,刹那间,世宗耶律阮的面容浮现,不禁轻叹:“像,真像啊!”

  耶律贤笑问:“我像父皇吗?”

  萧思温点了点头,仿佛陷入了对往昔的美好回忆:“先皇还是永康王的时候,就跟你现在一模一样。那时候,他雄心勃勃,一心想让大辽一夕之内,就能够成为南朝汉唐这样的传世之国……”说到此处,他不禁眼眶也有些红了,叹息道:“那时候,先皇和我们真是太年轻了。”太年轻,太气盛,所以,竟未曾察觉到潜伏的危机,竟使得帝王早逝,宏图中断。

  耶律贤心中一酸,长叹:“若无察割之乱,若无察割之乱……”他连说了两声,便说不下去了。若无察割之乱,大辽,便不是今日的境况啊。

  韩德让见两人一见如故,渐入正题,当下与胡辇交换一眼,拱手道:“大王、伯父,我到外面去守着。”

  萧思温点点头,胡辇便与韩德让一起出去了。

  萧思温抬手请耶律贤坐下,耶律贤也不客气,便坐下来,见红泥小炉中水已经烧开,便手提壶冲了两盏茶,送了一盏到萧思温面前。

  萧思温也不说话,只举盏喝茶。两人静静地喝茶,一盏茶毕,萧思温凝视耶律贤,忽问道:“当前局势,大王有什么想法?”

  耶律贤深吸一口气,他的时间不多,必须速战速决。所以,所有的绕圈子、旁敲侧击这些行为,都没有必要。萧思温经历四朝,皇位变更是什么样的事,他岂有不知。穆宗多疑好杀,两人这种私下相见,哪怕一个字不谈,也足以让他猜疑有谋逆之心。所以这次萧思温主动约见,显见已经早有成算,他若含糊其词,反而会令其失望,失去机会。当下更不犹豫,直截了当:“大辽内忧外患,只待变局!”

  萧思温怔了一怔,忽然笑了,他的神情在这一刹那放松了,笑吟吟地看着耶律贤问:“内忧为何?外患为何?如何变?”

  耶律贤断然道:“外忧,在南朝。应历九年,柴荣破我益津关、瓦桥关和淤口关。当时兵临幽州城下,主上却犹在醉梦之中,甚至还说‘本就是南人之地,还与南人又能如何’。此后,柴荣病死,赵匡胤陈桥兵变而夺位立国,此后勤政用心,奖励农耕,如今是民富国强,秣马厉兵,随时都有可能北上。内患……”他顿了一顿,又道,“今上继位之后,成日只知醉酒行猎,杀人成性,曾经天下第一的雄兵在他手里消磨殆尽。此消彼长,如今是南朝强而我朝弱。”

  萧思温没有接话,只是“哦”了一声。

  耶律贤轻叹:“而且,宋国如今的皇帝野心勃勃,数番对汉国行征伐之战,若是汉国不保,我大辽危矣。”

  萧思温听了此言,心中一动,抬头看了看耶律贤,却故意摇头:“虽南人从来不乏精英,赵匡胤亦是一世之雄。但,南人不善马战,又奈我朝何?”

  耶律贤又倒了一杯茶,道:“我前日翻看到一篇文章,是后周臣子王朴向前朝周主上的《开边策》,说‘凡攻取之道,必先其易者’。里头建议柴荣先取南唐江北,后取江南灭之,再灭岭南、巴蜀,后复燕云、灭北汉,最后挟大胜之势,攻我大辽。思温宰相意下如何?”

  萧思温端着茶盏,悠然笑道:“书生意气何足道也?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先南后北,未战先怯,纵老了英雄,奈我大辽何?况且,周主已逝,如今是宋主在位。”

  耶律贤心中亦是分析过,闻言不禁又看了萧思温一眼,之前,他听人说过萧思温“非将帅之才”,在辽国这是一个让人相当不悦的点评。大部分的契丹高官,都是从军功出身,而萧思温并没有多少可以称道的军功。然而,这些年来在暴戾的穆宗时代,人人自危权贵折翼,他仍然能一步步坐上北府宰相这个位置,足以说明他的能力,并不在沙场征战上。

  当下他只道:“思温宰相老成谋国,这话固然不错。但赵匡胤继位之后,灭后蜀,败北汉,制南唐,实则已经在实行王朴之策。如今南北之势已然逆转,若我们仍以为还是太祖、太宗时的天下,恐怕会吃大亏。”

  萧思温手握茶盏,沉默半晌:“那依大王看,我大辽应如何应对?”

  耶律贤看着萧思温:“合则聚力,分则溃散。思温宰相,国朝自太祖时,就取汉姓,学汉制,这是为什么?因为汉人懂得聚力,他们或有朝代更替,但是一个朝代在的时候,便没有内乱,没有纷争。而我们呢,从遥辇氏到如今,哪一个可汗或者皇帝在位的时候没有内乱,每一次权力更替都要死多少人?因为自己内乱,而引来外患,更是有可能会让整个部族都消亡……国朝若不能将权力集中,那么,就会永远面临无穷无尽的危机。”

  萧思温的表情渐渐严肃:“那大王之意呢?”

  耶律贤断然道:“易新君,重启汉制改革,重振南北枢密院,分化诸王及部族军权,强化王权威严。待国内安定,再设科举,纳英才,不分胡汉重用之。”

  萧思温心中激荡,上次心跳这么快,是什么时候?想当年太祖,还有人皇王,还有世宗皇帝……祖孙三代,都是抱憾而终,那么第四代,会着落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吗?

  他闭了闭眼,沉声:“这些都是先皇当年的打算,可他就是因为坚持这些,才失了各部族首领的拥戴,遭到反扑,死在祥古山的。大王不怕旧事重演吗?”

  这话引起当年的伤心事,耶律贤脸色微变。然而这个问题他必须面对,而且必须要与眼前这个后族的代表一起面对。他强抑心头愤懑,顿了一顿,看着萧思温道:“就因为旧族势力太大,所以各部族之间,甚至部族之内,都内斗不息,一旦有外敌入侵,则无以抵御。大辽的每一步前进,都是因为有英君明主,集中权力,不受部族之制而得行。而这些部族首领,在享用了王朝和新政带来的好处以后,却依旧迷恋过去的部族权柄。若没有太祖太宗的推进汉化,建国立制,这些部族长哪有今日的富贵?单凭他们自己,只怕连草原上的一个灾年都度不过去。不思得到一个帐篷的好处,却为一个甜瓜的权柄受损而忘恩负义,谋杀君王。张口旧制闭口旧制,只提旧制给他们的好处,却从来不曾想过,如完全依着旧制,他们的部族还能活到现在吗,还能有命站在朝堂上谈旧制的好处吗?”

  萧思温听到这里,不由震惊,看着耶律贤,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亦懂汉学,这些年来不断地在思索着旧族与新制的矛盾,然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见识和思想,却已经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料和设想,沉默良久,他才缓缓道:“大王,这些事情,你是如何想到的?”

  耶律贤指了指自己,自嘲地一笑:“我自幼体弱多病,不能骑射,多半时间在病榻上,所以,迫使我一遍遍地去想这些事。想了又想,把太祖、太宗朝至今所有的人和事,都一遍遍反复去想,去推演,去假设,去重复模拟。想得久了,自然想得比别人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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