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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他喃喃道:“我听说燕王能夺天下,与你这个郡主颇有关系,听说你擅兵法长谋略,有女中诸葛之称,是燕王的智囊,曾献计燕王夺朵颜三卫,孤军驻守北平,以区区数千兵力力拒李景隆六十万大军,使李军终不能近北平一步,燕王不致有后顾之忧,夹河之战,燕军将灭,是你力挽狂澜反败为胜,若不是你,燕王只怕早已丧生此役……就连那个号称百战百胜的铁血之军不死营,燕军的决胜之军,据说也是你一手亲训的嫡系,你这样的人,可以说是是朝廷兵败的罪魁祸首,是陛下最大的敌人,你……你怎么会亲自来救陛下……”

  我望着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再看看身侧一直安静被我牵着衣袖的允炆突然转开的脸,心中有如万蚁咬啮,然而面上却不能有丝毫软弱。

  故作平静的一笑,我傲然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我来救陛下,也是真的,至于原因为何,我想,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转首,看向允炆,我平静的道:“陛下相信我,就够了。”轻轻握了握允炆的手,我道:“陛下,你相信我,对么?”

  他缓缓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半晌,轻轻道:“是。”

  我释然一笑,心中感慨万千,也只化作低声一语。

  “大哥,谢谢你在这许多事之后,依然相信我。”

  他深深看着我,良久道:“那年乌叶渡相会,你对我说的话,我至今记得。”

  我默然。

  那年,我说。

  “大哥,自古皇家无情,高处不胜寒,你既坐了这个位置,便须得令自己坚若磐石,若想铁桶江山,你的心,便得比铁更硬,更冷。”

  “你还要比敌人更狠,比奸臣更奸,比被伤害的人更懂得保护自己,比有深仇的人更懂得步步为营。”

  “你万不可轻易心软,因为若你自己的心先软了,你要如何抵御奔杀而来的种种明枪暗箭?如何护卫住你羽翼包容下的江山?”

  当日说时,我满怀惆怅,为短暂相聚后便远隔战火烽烟的别离。

  想不到,这些话,他还记得。

  允炆轻轻道:“怀素,我明白你的难处,我从未怪过你,因为我知道,你若不是真心为着我好,断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绽出相见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微微有点凄凉,更多的是沉湎而深重的怀想。

  “有你那般为我打算过,我已不枉。”

  “现在,”他半侧身,回望火色中的奉天正殿,火势越来越猛,映红了半边天穹,天穹下一代末路帝王神色难明心情幽微,清秀的眉宇间往事深藏如水,长风卷起火舌烈烈,呼啦一下扑过来,最前端的火星,燎着了他的发,瞬间卷起,他不避不让,伸出手指,捻碎枯发如飞灰,五指摊开,那飞灰便悠悠飘落火场中。

  闭了闭目,再转头,他已是一脸平静神色。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自此刻起,建文葬身火海,世间再无朱允炆其人,从此天涯飘零,四海羁旅,此生,允炆只愿作,无拘无束,清贫逍遥之人。”

  第一百六十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一)

  我凝视着允炆。

  相较于臣子的悲愤,他神色惨淡却平静,只出神看着火海中的奉天殿,跃动的光影射在他脸上,看来眉目仿佛在轻轻抽搐,然而当我凝神看时,他依旧那般漠然神情。

  皇位,家国,天下,祖业,一朝全失,他,当真能,说放下就放下?

  轻轻叹息,不想再执着于这个问题,我道:“走吧。”

  文华殿密道,老头前来时和我略略提过,他言说当年只是给了先太子图纸便离开了,至于太子是否按照他的嘱咐建造,他也并不清楚,但以先太子之稳重缜密,和当年他与太祖皇帝因性格和政见相悖,屡屡争执以致他常常忧闷的情状,他对于后路一定有所安排,果然,密道历经多年后仍保存完好,弃善旋下暗钮时,暗门几乎是立即无声无息的滑开了。

  将点燃的火烛扔进去,烛火不灭,我们放心的进入密道,一行人沉默行得半个时辰,所有人心事重重,连声咳嗽都不闻,火折子的幽光闪在清洁却沉闷的密道中,宛如鬼火悠悠飘摇。

  大半个时辰后,弃善终于咳嗽一声,道:“到了。”

  钻出密道,身后便是宫城北安门,隐隐听得承天门人声马嘶,蹄声震动,燕军进入宫城了。

  我和老头对望一眼。

  这时机确实掐得刚刚好,燕军进城,父亲定然直扑宫城寻找允炆,顾不上其他,大军一齐涌入皇城,正是最混乱的时辰,如果等到父亲发现奉天殿里没有建文尸体,定然下令封锁城门,到时只怕出城就难了。

  在文华殿,我们所有人都已换了寻常百姓衣服,草草易了容,允炆现在是个黄面病容汉子,神情恹恹的站在书生装扮的叶希贤身边。

  人影一闪,一个蓝衣青年瞬间闪至我身侧,我抬头,对他一笑,阻止了欲待有所动作的程济。

  是改装后的沐昕。

  他先仔细的打量我一眼,再对着允炆默然施了一礼,我轻轻道:“陛下,这是沐昕。”

  允炆怔了怔,这一刻他脸上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却难以辨明是悲是喜,他看着他,又看看我,目中飞快掠过的一抹神色连我也无法捕捉,然而他最终只是微微苦笑,无声回礼。

  看着这少年玩伴多年后相见的一幕,我眼前忽然掠过碧水生波的听风水榭荷池畔,微笑的允炆目光闪闪看着我,而调皮的沐昕伸出手来,欲去夺取我掌中的玉佩。

  再看看淡薄晨曦里,面前这一对沉默的男子,和身后烟灰飘扬的皇城,我将一声叹息压在心底,时光当真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无情削薄了往昔的记忆,少年的丰采。

  而“物是人非事事休”,当真是最最狠毒的谶言。

  自北安门出,迅速跨上老头安排人早已备好的骏马,过元武门,出皇城时,天色已渐亮,其皇城外,还有京城和外郭两重城垣

  我们一行人直奔城门,将至聚宝门时,老头突然停住脚步。

  我亦低低咦了一声。

  城门已由燕军接管,却并非我们想象的混乱不堪,人数虽然不多,但极其有效的控制了城门要害,衣甲鲜明的燕军,正仔细盘查进出人等,对年轻男子,尤其查问得严格。

  老头退到一处死角,手一招,一个早已等候在此处的暗卫慢慢靠近来。

  低声道:“是道衍大和尚的命令,言说非常时期,为京畿安全计,须着重城防,不得随意出入。”

  我冷哼了一声,暗骂道衍狡猾,竟是算无遗策,老头却神色平静,对那暗卫伸出两指,那暗卫一点头,悄悄遁去。

  我瞧得纳闷,问老头:“你伸那两指是什么意思?”

  老头白我一眼:“第二个计划的意思。”

  我挑起眉毛,“外公,你老今日让我刮目相看啊,如此老奸巨猾。”

  “没大没小,”老头佯怒,随即得意道:“你以为你爹家里就你一个能人?你爹那里,不说藏龙卧虎,多少也勉强有几个人物,没几手防备,老爷子我若栽在你爹手里,那不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平白折了我一世英名?”

  我嗤的一笑,摇头,“你老省点力气了吧,你都是‘古人’了,‘死’了快三十年了,还谈什么英名不英名。”

  老头眼一瞪,正要反驳,一辆马车飞快驶近来,车上一个精瘦汉子,啪的一甩马鞭,喝道:“让开!让开!车内有伤寒恶症快死的病人,不想死的快让开!”

  众人如见瘟疫,纷纷避开,那车夫连连扬鞭,飞奔向城门,立即被兵士拦下,车夫如样述说一遍,兵士变了脸色,但仍然恪尽职守的坚持查看,车夫急忙扯了巾帕捂了口鼻,又递给士兵一方布巾,那士兵见这阵仗,也有些畏怯,站得远远用长矛挑开布帘,探头看了几眼,被病人的味道熏得直皱眉头,又用长矛在车底戳了戳,挥了挥手,示意车夫过去。

  那车夫千恩万谢的赶紧放下车帘,急急驱车而去,远远避在一边的百姓,方渐渐聚拢来。

  我转首对老头看去,他对我挤了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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