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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至于这东西为什么会在你父亲书房?”他略略前倾,靠近了我,“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这紫冥神影护法分布图,本应是我父随身携带,后来我得到消息,才知道它居然在燕王府书房暗室里,被偷偷隐藏了这么些年。”

  “说来真巧,我父当年失踪时,随身的两件重宝,拈花指诀和神影护法图,一在你师祖处,一在你父亲处,还真是有缘。”

  贺兰悠的笑容里微微有些讥讽:“怀素,你不会告诉我,神影护法图之所以在燕王府,也是因为某日燕王与某垂死之人深山巧遇,机缘巧合得他所赠吧?”

  我挑挑眉,怒气突起,冷声道:“少教主这劳什子护法图我是没听说过,我也没兴趣再费口舌和你谈什么传说真相,如你这般的人,视天下人为寇仇,说什么也是白费,我倒是奇怪你,既然怀疑,为何不直接去问燕王?”

  “哦,”贺兰悠笑容可掬,摊了摊手,曼声道:“我不敢啊……我哪有沐公子那胆量,千军万马之前也敢对着王爷放箭?”

  我看着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正要回敬几句,却听得沐昕那个方向微有动静,我偏过头去,从我的角度,只看见沐昕衣袖微微一晃,而那名叫千紫的女子,已如行云般退了开去。

  感觉到我的目光,她回头,绽放一个倾城的媚笑,尽多志得意满,毫无不豫之色。

  我看了看依旧负手而立的沐昕背影,衣袖微垂,如雪的云锦白衣上同色的精绣暗纹在夜色里微光幽幽,冷淡高华的气质远远亦能感知,那女子虽然笑得灿烂,可是只怕……还是吃瘪了吧?

  回给她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如愿的看见她怔了怔,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好个骄傲的女子,可惜,运气却是不佳。

  这一分神,却忘记了回答贺兰悠,一回头,正看见他深深盯着我,目中异光流转,深邃难明,神情似在沉吟,手指无意抚弄着膝上帛包。

  我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帛包上,他指下的一角锦绣令我顿时失了颜色。

  “这是……”

  心急之下伸手便取,贺兰悠微微一让,却听风声一响,一双手凭空出现,劈手就将那锦帕夺了去。

  是近邪,他从梁上看见了那锦帕,立即出手夺下。

  近邪目光一对上那锦帕,立时神情大变,他紧紧攥着那锦帕,眼睛一眨不眨,我担心的看着他,看完正面,又翻过去看背面,原本就霜白的脸色,越发的接近惨白,微红的火光也不能稍染血色,他捧着锦帕,宛如重似千斤,渐渐的,素来稳定似可执万均重器的双掌,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我转过头,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恸意……师傅,也是个可怜人啊……

  沉滞的气氛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站得远远的沐昕也感觉到了,疑惑的转过身来。

  近邪手一抖,锦帕悠悠落地。

  一帧绣像,雪肤花颜。

  正是我那一生骄傲,凄然而去的娘。

  “啊!!!”

  长啸声如此激烈悲愤的自胸腔中冲越而出,直刺苍穹,啸声震得祠堂外枯树残叶瑟瑟零落,明月掩入层云,连跃动正烈的火光都黯然一收。

  啸声未落,近邪已一阵风的卷了出去。

  转瞬已在数里之外,遥遥的,那苍凉寥落满腹块垒的悲凉啸声,依旧远远传来。

  白影一闪,却是沐昕欲待去追,我伸手一拦,轻轻叹息道:“让师傅一个人静静吧。”

  缓缓伸手,含泪将锦帕拾起。

  锦帕里,那女子立于一树素梅之下,身后深帘卷西风,依旧风鬟雾鬓,鬱鬱秋水,只是尚在韶龄,玲珑清艳眉宇间,虽是熟悉的淡漠神色,却是微带思念与牵挂的淡,而非多年后我所熟悉的寂寥忧伤迤逦不去的淡,盈盈目光仿若生时,然而一转眼,岁月便开出了两生花。

  绣像侧,漂亮的小篆,“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

  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我抬头,泪水倒流进眼眶,一动不动了很久,才缓缓翻过背面。

  绣像背面,墨汁淋漓,却是一笔气势沉雄的狂草:“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舞絮舞絮,负你今生,且记来生,碧落黄泉,定不相忘——”

  写到后来,字迹已零落潦草,显见落笔之人,心神已乱。

  隐约还见有几个字,写着我女怀素什么的,但笔致软弱,墨迹被不明水迹洇开,我努力了许久,依然无法辨明字迹,只好无奈放弃。

  将绣像拿开了些,我害怕我的眼泪湿了娘的像。

  有人轻轻递来绢帕,洁白干净,衬着一双漂亮而稳定的手,我抬手接过,拭了拭眼角,勉强笑着对沐昕道:“来,挡着我,别让我这哭相被不相干的人见了笑话。”

  沐昕轻叹一声,好似突然忘记了地面的脏乱,一掀袍袂坐在我身侧,淡淡道:“想哭就哭吧,这世上,不会有人敢笑话你。”

  我吸吸鼻子,哑声道:“我哭什么,难道为这区区几个假惺惺的字就值得哭?那才叫笑话呢。”

  心里,却悠悠叹息,是的,我就是为这几个字而哭。

  感情的事,非关己身,谁又说得清道得明?是以对于娘的痴与怨,我一直保持沉默,那是她的选择,我只能尊重,然而内心里,不是没为她觉得不值过。

  如今见到父亲将这绣像与紫冥重宝一起,那般珍而重之的藏在书房密墙,见到娘亲笔绣书的字字缠绵,见到那短短数句被泪痕湮没的字迹,我的不甘与怨恨,好似拥塞的奔泉,突然有了倾泻的出口,尽皆化为淋漓的眼泪,一遍遍滚烫的在心底碾过。

  对面,有人轻轻冷哼了声,低低重复了句:“不相干……不相干?”

  不待我惊愕的抬头去看莫名森冷的贺兰悠,便见他没有笑意的一笑,银袍一挥,宽阔的袖尾带起一阵冷风,立时将正燃着的火堆熄灭。

  黑暗与寒冷陡然降临。

  一片沉寂中,听得他悠悠道:“既然你不愿意被不相干的人看着你哭,我便帮你灭了这碍事的光罢!”

  纵使光线昏暗,然而我似依旧感觉到他容色里无尽的萧瑟与冷漠,这个一向温暖的少年,此刻于黑暗中,竟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气,目光流转如电,竟令我一时失神,忘记了悲伤或愤怒。

  令人尴尬的沉默。

  却隐隐有奔跑喘息之声传来。

  第九十六章 无奈谁与话长更(四)

  我正想摆脱这尴尬境地,闻声立即站起,扑出门外,却听身侧风声微响,转首看时,却是那病弱的书生,也已与我同时抢出。

  不由心中一惊,这书生面有病容,看来甚是孱弱,未曾想到轻功丝毫不弱于人,他的位置在我偏后,却能后发而先至,看来武功还在我之上。

  心生警惕,微微向侧移了移,才抬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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