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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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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见夜风悠悠,飞鸟往还,翅尖擦过树梢的细碎微响。 半晌,狂暴的大笑突然响起,惊起宿鸟无数,扑啦啦冲上星光闪烁的夜空。 笑声里,朱高煦似是好笑得不能自抑,连话也说不完全:“好好……好大的口气……哈哈……哈哈哈哈……就凭你?” 说到最后三个字,他的笑声忽然收了,语调一变为狠厉冷静,幽幽的看着我,月色下雪白的牙齿闪着狰狞的光,望去犹如待噬的饿狼。 我丝毫不惧,静静道:“对,就凭我,够了。” 他偏了偏头,仔细看了我半晌,似在琢磨我的言语神情,良久,扯起嘴角:“狂言诳语我听的多了,一概笑话论之,不过今天我倒觉得,以你的稳沉冷狠,未必是玩笑呢……” 阴阴一笑:“既然不能小觑你,那么,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 喝声里,他身势暴起:“本郡王不逞英雄,只有蠢材才会留下后患!” 我横臂一挽,银丝光芒暴涨,如幕般挡在朱高煦欲起的身形前:“朱高煦!听见那边的动静否?护卫们已赶来,你要在众目睽睽下,被人看见杀了你的姐姐,和你的表哥,魏国公之子徐景盛吗?” 他身形一僵。 我冷笑:“你若杀了徐景盛,这个世子位,你也永远别想了!” 宛如一语戳破了他膨胀的气势,朱高煦悻悻落地,烈火流射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你这贱人!……” 我眼光一掠,已看见护卫们的身影出现在林外,疾声道:“且看谁输在最后!朱高煦,今日我若叫破你,不过最多换来你小小惩戒,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留待日后,亲眼看你的下场!” 手腕轻轻一抖,银丝光芒闪回,重新缠绕上我的腕间,我对一直满面惊震之色注视着我们的徐景盛微微点头:“大恩不言谢,容图后报!” 也不多留,转身便走。 *** 直到出了林子,我的冷汗才忽的一下冒出来,立时湿了全身,断了的指骨的疼痛此时才被我省起,越发难耐,我靠在墙边,咬咬牙,左手握住右手,手指用力,黑暗里响起极细微的咯嚓轻响,被扭折的指骨已被我生生复了位。 顿时又是一身大汗,湿了我刚稍稍干了些的里衣。 举袖拭了额间豆大汗珠,我喘息少顷,慢慢向流碧轩走去,尽量选了守卫单薄的僻角处走,我这副狼狈模样,不想被人看见。 短短里许路,直走了多半个时辰,其间汗水淋漓,脚步踉跄,却终究是到了流碧轩院门外。 算算时辰,沐昕也该醒来了,我深吸了口气,再次净了净脸,将衣袖放下遮住手,又理顺了微乱的头发,摆出微淡的笑容,抬步跨进了院内。 院内很安静,静到风定了,犹听到花落的声音,夜虫依然在鸣,却越发觉得这院子无限空幽。 然而却是有人的。 那白衣少年就直直坐在院中石桌旁,神色平和,仿佛正静静看那青苔深院,听那夜来长风,似是在微微思索,又似是什么都没想。 听到脚步响,他抬起头来,目光里顿时流过惊喜之色,长身而起:“怀素,你终于回来了。” 我一笑,努力掩饰那份深入骨髓的疲倦:“你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沐昕脸色比月色更苍白,却也在若无其事的淡淡微笑:“子时还未到呢。” 我微带得意的掏出那个小包,对他晃了晃。 沐昕长眉一扬,不愧自幼有神童之称,立即就猜了个明白:“千年鹤珠?” 他素来清冷,此时也不禁喜色上脸:“你从哪里得来?”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喜色突然敛了,目光一沉,紧紧看着我:“刚才我醒来时,隐隐听得有喧哗之声,据说回鸾殿那边出了事端,是你干的?” 我讥诮一笑:“是的,她有鹤珠,却不肯给我,我便烧了她的寝宫。” 沐昕神色一凛:“怀素,你何必如此!” 我正往内室走准备给近邪喂服鹤珠,听他语气凛冽,不由一怔,缓缓转了身看他,夜色里他眉目不甚分明,身后廊下一盏风灯微黄的光照过来,射在他身上,是古画中一抹淡而冷的名士身姿,清,却遥远。 然而我觉察得出那秀冷神情里微微的恼怒,正如他语气里如水的寒意:“怀素,你怎可任性如此!” 我呆一呆,还未想明白他何以如此生气,他却已语如冰珠,句句诛心。 “我知道因为姑姑,你对徐王妃心有怨恚,可毕竟她是你的嫡母!” “你来了后,她并无为难你,相对于女人来说,她算是大度宽容待人以厚了,你又何必揪着旧事不放?” “求不得鹤珠,另寻它法也便了,何必要放火烧宫?水火无眼,万一伤及无辜人命,你又情何以堪?” “怀素,你小时虽刚烈恣肆,但仪礼大节向来分明,从无妄为之事,可如今,你……” “你被仇恨烧昏了头吗?怀素?” 他重重一叹,语气里无限不解与伤心,再次重复:“怀素,你怎么会这般任性,草菅人命!” 第四十二章 独自凄凉人不问(三) 我听他的责问排山倒海而来,直如利剑句句戳心,又似被冰冷的浪潮淹没,露不出头顶挣扎呼吸,不由踉跄一退,勉强支住了身后的廊柱才不致跌落,只觉得心一点点的冷下去,某一处却又一点点的热起来,极冷与极热里交缠着无限的委屈与伤心,那些翻涌的情绪呼号着要奔出我的胸口,却为那里哽着的无穷的泪意所堵,只得化为不甘奔腾的万马,扬飞着四蹄,踏碎我早已虚弱的伪装。 闭上眼,我狠狠咬破了下唇,今日方才明白,世人毁我谤我欺我辱我,尽可我自由他,因为我自有办法要他们为那些毁谤欺辱付出代价,然而当你身边亲近的人误会你远离你,纵有万千手段也使不得,只有生生受了那无辜的言刀语剑,生生被那锋锐搅动得五脏内腑鲜血淋漓。 然而不屑于解释。 若他不能懂我,解释又有何用? 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淡淡悲壮生起,然而那悲壮却是悲凉的。 我挺直背脊,背对着庭中的沐昕,语气冰冷:“对,沐公子,你说对了,事实上,你说得太客气了,你为什么不说明白,我就是个自私,冷漠,跋扈,霸道,不知好歹,不明大义,无心无肠,草菅人命的恶毒女人?” 他似了窒了一窒,再开口时,声音已多了几分苍凉:“怀素,我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一顿,他才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仇恨蒙蔽了基本的良知与心智,我害怕你……因此而不快乐……” 我心底一颤,一层薄泪瞬间漫上眼眶,然而泪水将落未落间我迅速仰头,直直看向那弯不知千古悲欢的冷月,将那泪逼了回去。 声音里却不可避免有了凄然:“沐昕,你觉得,我这样的身世,我这样的人生,还可能快乐吗?” 他默然。 我突然觉得无限疲倦,那深浓的乏意几乎让我恨不得立即躺倒在这清风明月之下,永久的睡去,忘却这尘世污浊烦恼种种,忘却父亲即将造反,忘却我的儿时玩伴将和我的唯一亲人作生死厮杀,忘却娘亲凄凉的逝去和父亲的薄情,忘却燕王府平和表象下的暗潮汹涌敌意隐隐,忘却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罔顾人伦的侮辱…… 忘却,这十丈软红,牵扰种种。 然而终究不能。 倚在柱旁,我软软挥手:“沐公子,夜了,还是请回吧,鹤珠已得,不需要再浪费你的真气了。” 灰心之下,我忘记自己挥的是右手。 沐昕的惊呼突然响起,失了他一贯的冷静:“怀素,你的手——” 我想笑一笑,告诉他什么事都没有。 然而我一转身,便倒了下去。 骤临的黑暗里,最后看见的是那一抹雪亮的衣色,如月飞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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