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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相看仍是旧时客(四) 出乎所有人意料,半个月后,朱高炽兄弟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看得出来,父亲和燕王府上下松了好大一口气,毕竟,朱家三兄弟这般上好的人质,换了谁,都不会轻轻放过。 朱高炽三人京城一行,居然能完身而回,确可算是奇迹。 父亲觉得这是上天护佑,圣天子百灵呵护,自然事事皆可从不可能处博出意外之可能,这江山,看来迟早是他朱棣的,天授不与,违者不祥啊。 当晚在后院大开宴席,与众将同乐,连王妃也出来敬了酒。 我选了个角落坐了,远远看王妃喜色里淡淡的郁郁神情,不由有些奇怪,爱子安然回归,徐王妃身为人母,自然欣喜,可那一丝郁色,又是所为何来? 隐约听得身前一席,两个将领在咬耳朵。 声音自然极低,可惜我耳力非凡,不用凝神,也听出个大概。 据说皇上起先确实打算将三兄弟软禁了作为人质,但太常卿黄子澄认为这样会打草惊蛇,应将这三兄弟送还燕王,表明朝廷并无削藩之意,以麻痹燕王,皇上也就犹豫了。 这时魏国公徐辉祖却出面,劝说皇上扣押他的外甥们,忠心耿耿的魏国公称,他看着此三人长大,十分了解此他们的品行才能,他言辞激昂,表明绝对不能放这三个人回去,因为此三人不但可以作为人质,而且颇具将才,放回北平,不啻于放虎归山,必将遗祸无穷。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那一丝不自在从何而来,自己的亲哥哥和自己的丈夫作对,还想扣押自己的亲外甥做人质,确实,很没面子。 那两个将领咬耳朵咬得好不快活。 “魏国公真是榆木脑袋,只知道死忠,王妃是他亲妹,世子是他亲外甥,居然也下得这狠手……” “这算什么,这所谓功臣后代,只知道愚忠朝廷,你不知道呢,据说魏国公以往常来拜访王妃,说是思念妹妹,谈谈家常,其实却从王妃嘴里套了许多王爷的秘密去,转身就向皇上告密!” “真的?!” “骗你我死全家!” “喂,发这么大毒誓做什么,不过你从哪听来这些事儿?” “嘻嘻,王妃贴身侍婢兰舟儿,是我的那个……那个相好……她可是亲耳听见王爷王妃为此事争吵来着……” “你小子艳福不浅……” 我淡淡一笑,将白玉七螭杯缓缓在手中转动,心里泛起沉沉的涩味,我应该高兴的,父亲少了一桩被辖制的危险,王妃又吃了瘪,可我却亦因此对允炆产生担忧,他是如此的优柔寡断,举棋不定,面对着显而易见的局势,竟不能作出最利于自己的抉择! 智者行事,当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一动必作雷霆之击,不予人喘息可趁之机,而允炆,他削藩决定下得如此草率,挑起事端后却又不能杀伐决断坚持到底,如今连街上的叫花子都知道他要对燕王动手,他却还想欲盖弥彰,麻痹?笑话,我只看见他坐失良机。 而在与雄心勃勃的叔王的这一场江山博弈之中,坐失良机,只意味着两个字:失败! 失败,换在逐鹿天下不死不休的皇家,便是永恒的灭亡! 如此反复优柔,怎生坐得这帝位?允炆啊允炆,当初我闻你辣手削藩,惊诧之余倒也觉得合理,寡人寡人,孤寡之人,不凌厉不冷酷,如何坐得那清冷高位,以坚毅心志,俯视并治理那锦绣河山? 可如今,你却令我迷茫了。 如果,终有一日,你,我,他,都将面对血色的结局,一切将会如何? 我不愿父亲的头颅滚落你玉陛丹阶,亦不愿你的头颅踩在父亲脚下。 我始终记得。 当年那个俯身荷池的清秀少年,向我一笑回首:“妹妹,你来了。” 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字字温柔:“妹妹,我等你。” …… 我应如何?我当如何? *** 朱家兄弟回来后,父亲问我,该如何回报允炆难得的善良与安抚。 我冷笑:“越是如此安抚,越表明削藩迫在眉睫。” 道衍叹气:“然也。”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我,又想玩愿者上钩的把戏。 我掉转头,去看这初夏浓烈的繁花。 而花下,窗边,沐昕坐在红木雕花椅上,一身白衣清淡如诗,目光里是满满的明透清澈之色。 我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微笑,我们一向心有灵犀。 父亲看看我们神情,有些无奈,道:“罢了,这书房有笔墨纸砚,有什么计策,各自写了来。” 须臾,四个纸团平放在父亲身前。 一一打开,字迹或雄浑或峭拔或秀丽或清逸,字,却是一样的。 “装疯。” 父亲定定看了纸团半晌,唇角渐渐泛起一丝苦笑:“我这个王爷,也真是个苦命的,居然被允炆小儿,逼得要去装疯。” 我笑:“昔尉迟恭因殴打皇族李道宗, 被贬闲居。 边境发生战争,帝命宣尉迟挂印出征, 尉迟装疯不出。孙膑被庞涓以通齐罪名膑足黥脸,亦曾卧猪圈食猪粪装疯,然一为盛唐长胜名将,一为万世兵法先贤,由此可见,但凡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疯其心志苦其体肤,方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也。” 父亲瞪了我一眼,道:“就你巧嘴滑舌!” 我并未在意父亲语气中的宠溺,依旧沉浸于装疯的得意设想中:“若要装,可不要装在高墙深院的燕王府里,那装也是白装,谁看得见?要装就得装个轰轰烈烈。” 父亲脸色越发难看:“轰轰烈烈……” 我兴致勃勃:“你须得肆意喊叫,多闯民居……嗯,食粪过于恶心……那就暑月披棉,露宿街头吧,总之,越怪诞妄为越好,总要装得这天下众人,都以为你燕王当真疯了,纵使皇上怀疑,也要疯到他将信将疑举棋不定方好。” 说得高兴,未发觉父亲一直一脸异色盯着我看,等我察觉时,父亲已慢慢转开目光,叹道:“怀素,这许多年,虽你并无冷漠之色,然亦未见你如此舒展笑过,能博你如此开怀一笑,我装疯也是甘愿的。” 我怔一怔,刚才的飞扬跳脱顿时掩了,淡淡睇了父亲一眼:“您用心良苦,可惜,终究是对错了人。” 父亲不语,他看向我的目光难得有了几分忧伤,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然而看了道衍一眼,却最终没有说。 室内陡然沉寂,越发抑闷得难受,半晌,沐昕轻轻咳了声,道:“装疯倒是个办法,不过拖延时日而已,只是既然要装,自然要装象些,燕王一直好好的,也未曾有什么病症或事端,突然疯了,其缘由又如何解释?” 道衍一击掌,叹道:“沐公子思虑缜密,”沉吟一刻,他道:“先些时候,王爷一直告病来着,如今便叫王府医官放出风去,就说久病缠绵,误用虎狼之药,逆痰上涌迷了心神,如此如此。” 我微笑颔首:“这得王妃出面了,这般这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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