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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她本是出身名门,身份极为尊贵,可如今神智已失,一句比一句不堪。

  太后先是怔怔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没有丝毫血色,两行眼泪便扑簌滚落下来。

  “皇帝还在,岂容你疯了一般胡言乱语。”元皓行踏上半步,他素来温和,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直欲喷出火来,“把太皇太后请下去,勿要吵到殿下。”

  屋内的纷乱告一段落,江载初终于缓步而入。

  恰好两名侍卫“扶着”太皇太后出门,她一见到江载初,真正如疯了一般便要扑上去。

  “江载初!你还我皇儿命来!”她尖声叫着,眼中布满了血丝,“你这个贱婢生的逆贼……”

  江载初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望向她的目光错综复杂。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轻而易举地压倒了她的胡乱尖叫,平静道:“三年前我杀皇兄,并非本意,可事后我想,我若不杀他,迟早也会被你们所杀。”

  他讽刺地笑了笑:“所以,走到这一步,我不悔。你们也是咎由自取。”

  太皇太后一时间没了声响,只是死死盯着他,嗓子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他终是不再看她,侍卫将她拖走,呼喊声也渐渐远去了。

  床榻边,太后不敢相信一般,看着缓步而来的宁王。

  数年不见,他和记忆中那个清贵明秀的少年,似乎大相径庭了。

  那时的他,远没有此刻这般沉着内敛的气度和这样举重若轻的眼神。

  江载初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终究依着规矩,向他和太后行礼。

  太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给自己行礼,身子轻轻颤抖着,却迟迟不能说出一句“免礼”。

  这个男人,她曾以为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最终自己的丈夫却死在他的手上……

  而当她仅有的儿子,顶着“天子”的名号,被迫逃离皇城,甚至被灌下哑药……却又是他派人将他们救走,留在此处悉心医治。

  她最不想见的人,见到了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刻。

  多么讽刺……这一刻,即使他跪在自己面前,她却真的已经欲哭无泪。

  江载初并未久留,稍稍看望了皇帝,便走出屋外。

  不多时,元皓行出来,同他并肩站在游廊拐角处,极目远眺:“阿逸是个好孩子。我教他的那些,他都记住了。”

  被后世称为“铁血宰相”的御史大夫微微合目,记忆纷至沓来……

  小皇帝固然是天下人的皇帝,却也是他的亲外甥。没有旁人在时,他很爱爬到舅舅的膝上,听他讲故事。他给外甥讲自古以来皇帝们的故事,讲他们如何思社稷,如何守国门,他听懂了,便说:“舅舅,以后我也要做那样的皇帝。”

  那一日小皇帝的脑袋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声音亦是稚气,可元皓行却并不知道,小家伙真正记住了这句话,且在朝堂上,亲口驳斥了周景华“弃守南逃”的提议。

  “我知道。”江载初顿了顿,低声叹道,“毕竟,他也是我的亲侄子。”

  说起来荒谬,他虽然弑杀了先帝,可毕竟和这孩子有着相同的血缘,真正到了这一刻,心中竟也不算好过。

  “宁王,这句话我不得不问,若是皇帝薨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放把这句话说完,“朝中重臣又皆在你掌握之中,你想如何?”

  秋风自花窗外掠进来,两根男人的脊背挺直,眼底皆是无声的肃杀。

  “秘不发丧,待中原平定,再行丧礼。”江载初一字一句。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震:“你愿意以他的名义,平定这场胡乱?”

  “他本就是一个好孩子,却承受了太多丑恶之事,身后不该再留下骂名。”江载初轻声道,“这大概是我这个叔叔,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了。”

  “周景华呢?”

  “可以交给你,任由你处置。”江载初毫不犹豫。

  元皓行沉默半晌,心中不由得想到,你若得知当年赐婚之时,正是因为周景华横插了一脚,才令世事凋零至此,只怕未必能如此刻这般淡定了。

  江载初停了停,又道:“我还需赶去函谷关,此间的事物,便劳烦元大人了。”

  “这般信任我?”

  “驱逐匈奴之后,你心中愿奉谁为主,我心中并无把握。可至少现下,你我目标一致,无需多言。”

  元皓行定定看着他,轻声道:“若是我愿辅佐殿下呢?”

  江载初淡淡扫他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我自是乐意之至。只是来日尚且方长,大人不妨长思虑后再决断,以免摇摆不定,伤人伤己。”

  江载初离开时,玄色锦缎长袍被风带着微微掀起,脚步沉稳而坚定。

  这是元皓行心中寻觅已久的帝王,敏锐,担当,智慧,冷酷……可惜,并不完美。

  他尚有一个弱点,元皓行心中那个念头一闪而逝。

  既然决意奉他为主,元皓行所要做的便是替他拔除那点瑕疵。

  第九章 登基

  永嘉三年九月,各路人马调动,渐渐汇集在函谷关下。

  此时距匈奴入关,已过去半年时间,中原大地烽烟四起,难民们背井离乡。洛军分为两支,宁王率部坚守永宁关数月,尽管城墙工事并不甚牢固,却也未让匈奴人再往南踏入半步。景贯景云一路西进,虽未能将匈奴后续援军完全隔绝于关外,却也极大地牵制住了敌军后部。双方接战数十次,互有胜负。

  匈奴军队按着游牧民族的习性,就地掠夺粮草。后皇帝下令各地坚壁清野,退守南方,各地的粮仓在军队退守前被毫不吝啬地烧毁,洛人在这一战中开始表现出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决绝,而匈奴人的补给渐渐短缺。

  只是对匈奴人来说,数百年来摆脱寒冷贫瘠的土地,入住富饶中原的梦想近在此刻,他们也绝不会放弃。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同左屠耆王会师意图在最短时间内彻底击溃洛军。

  江载初赶到函谷关以东数十里外,已能察觉到此处地势极为险要。据说前方更是壁立千仞,所谓“车不方轨,马不并辔”,此处偏偏又是关中平原与腹地威夷平坦之途,是以两军不约而同选择此地决战。

  远处一小队人马急速赶来,尚未至身前,为首那年轻将领就已经翻身下马,单膝跪下,他仰头看着来人,神情隐隐有些激动。

  轻车简骑而来的江载初扶起了他,脸上带着笑意,用力拍肩:“起来吧。”

  “殿下……”景云心神激荡,这个许久未喊的称谓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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