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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我曾经不太理解刘秀为何独独对吴汉如此偏心,不管吴汉犯再大的错,刘秀总是对他极度信赖,在那些老臣中,也唯有吴汉,从建武元年任大司马起,至今历时二十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地位,一如既往的执掌着全国最大的兵权——迄今为止,三公之中,大司徒从第一任邓禹算起,已经换了六人,大司空亦是自王梁起,连换四五人之多。

  细数这些被替换下的三公们,邓禹如今已经撒手不管政务了,伏湛、侯霸均已病逝,韩歆、欧阳歙、戴涉三人更是身居高位反遭皇帝忌惮,最终皆是不得好死;宋弘不肯娶刘黄,做了五年大司空,后来因为涉险诬告上党郡守被免职回家,数年后病死家中,因为没有儿子,他的爵秩也无人继承。相比而言,李通贵为国戚,却深明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早早的退避辞官,如今虽然身故,但家族荣华依旧长盛不衰。

  作为一个驭人有术的皇帝,刘秀会对窦融的连任产生顾忌,却似乎永远不会对吴汉产生怀疑,他对吴汉的信任感始终让我感觉有些莫名,这样的困惑直到吴汉离世,看到刘秀赐予的谥号之后,我才恍然大悟。

  回想起当年在河北追缴王郎,更始帝安插心腹谢躬到河北,名为助攻,实则是监视刘秀,怕他功高震主。刘秀对此只能面上与谢躬虚与委蛇,二人同在邯郸却分城而治,最后是吴汉充当了刘秀的那把利刃,趁着谢躬被尤来军击败,在邺县伏击,将退走中的谢躬杀死。刘秀封了萧王,当众人皆以为他已死的时候,也只有吴汉跳出来扛起了坚定不移的大旗,预备奉我为王太后,刘秀之侄为王,继续未尽大业……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刘秀信任他,不仅是因为他能征善战,更是因为他的一片赤胆忠心。

  他对刘秀的忠心,无人能出其右,旁人或许忠的是国家,忠的是社稷,忠的是大义,忠的是节孝,忠的是万民,唯独吴汉,忠的……只是刘秀一人。

  于是,吴汉死后,刘秀赐谥“忠”,是为“忠侯”,下诏书悼念,出殡时派出北军五校、轻车、甲士送葬,一切葬仪参照前朝大将军霍光葬仪旧例置办,荣宠之崇,创开国之最。

  天下大定后,临朝恢复为五日一朝,但自吴汉故世后,刘秀一度心情低落,竟连朝会都空了两期。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昔日老友在自己眼前一个个死去,这种滋味换谁都有点难以承受,我劝他出去走走,要是嫌闷,可以带着儿子们去长安上林苑狩猎游玩,散散心。

  他没反对,却也没说什么时候启程,夏天暑气重,他一直闷声不响,有几天甚至始终躺在床上发呆。这么拖了三四天,我看他没精打采的状态有增无减,心里不免着急起来。有几次见他下床去更衣间,似乎连走路都没什么力气,脚步虚浮,最近几次居然要小黄门搀扶才可勉强走路。

  我怕他中暑,便召太医令入宫给他诊病。没想到太医令还没来,却已遭到他的极力反对。

  “为什么要避医?”我不理解他的做法,太医令明明已经受到传唤,在殿门口等候着了,为什么还非要固执己见的不肯看病?

  今天的刘秀似乎变得十分不可理喻起来,他不肯就医,无论我浪费多少唇舌都没用,他只是躺在床上闭目不答。我生气到极点时硬把太医令从门口召了进来,谁知道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吼叫着又把太医令赶了出去。

  太医令慌不择路的逃了出去,既不敢违抗圣意,又不敢轻易离开,于是守在门口踯躅,分外为难。

  我被刘秀的言行气到跳脚,极力保持的好脾气顿时荡然无存,我上蹦下跳气得破口大骂,只差没掀案,他却老神在在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骂得狠了,他不怒反笑,眼神温柔的望着我,那种能将人溺毙的如水目光刹那间将我的怒火给浇灭了。

  我注定拿他没辙,我属火,那他铁定就是能灭火的水。

  “秀儿,让太医进来瞧瞧好不好?”最后无计可施,我甚至用上了无赖战术,不顾自己四十高龄的脸面,黏住他,学着小女孩儿般不住撒娇。

  “我没事。”他温柔的笑答,看我的眼神愈发柔软,但除此之外,对于诊治一事却绝口不提。

  翌日,刘秀开始变得异常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却有九个多时辰都在睡觉。有时候我守着他,觉得他睡觉的姿势很是奇怪,不打鼾,不翻身,直挺挺的一躺就是好几个时辰,中间偶尔醒过来,却是神情疲惫,连说话都细不可闻,有气无力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睡眠充足的人。

  我越来越惊疑,于是终于忍耐不住,趁他熟睡的时候,勒令太医令进殿给他诊脉。太医令先还有所犹豫,见我面色不佳,便不敢再推阻。诊脉的时候,我也担心刘秀会惊醒,所以和太医令二人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声响。万幸并没有吵醒,他睡得极沉,呼吸轻缓,听不到一点鼾声。

  太医令靠近床侧,乍见之下,突然变了脸色,急急忙忙的跌坐在床头,屏息诊脉。我见他神情凝重,心猛地被提到嗓子眼里,眼皮不住的跳着。

  “怎么样?”

  “请……皇后容臣再请左脉!”

  我咬着唇,点了点头,于是太医令爬上床,从另一边将刘秀的左手托了起来。我心跳得非常快,殿内静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好一会儿,太医令才小声的询问:“陛下最近可有头痛目眩之感?”

  我怔住,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他……一直躺在床上歇息,很少下床走动。”

  太医令颔首,拇指掀开刘秀紧闭的眼睑,左右各查看了半分钟,这才从床上爬了下来。我看这么大的动静,刘秀都没有醒来的迹象,一颗心倏然沉到了无底深渊。

  “皇后娘娘!”太医令跪到我面前,语气沉重,“恕卑臣直言,陛下病情不容乐观,乃风眩宿疾发作,像这样昏迷太久,会……”

  耳蜗里嗡的一声鸣响,四周的摆设似乎都在不住的晃动,太医令的嘴在我眼前放大,一开一合,我却听不进一个字,只是无力的嗫嚅:“不是……已经好了么?不是都已经治好了么?怎么会……”

  眼泪刷的滚落衣襟,我终究无法令自己自欺欺人,三年前的那场中风终究淘空了刘秀的身体。

  脑子里很乱,我扑倒在床头,抓住刘秀的右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表皮粗糙,掌心结着厚厚的茧子,手背上青筋高高凸起。这手,曾经抱过我,曾经摸过我,曾经牵着我的手,说要伴我一生……我低下头吻着那只手,眼泪含在眼眶里,胸口似要炸裂开的疼。

  也不知哭了多久,朦胧中有只手轻轻的摩挲着我的头顶,然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笑问:“怎么了?”

  我抬起头来,对面那双温润的眼眸正柔软的注视着我,心中不禁大恸:“为什么要瞒我?你明明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完,眼泪又汹涌而出。

  刘秀用左手撑起身子,半躺半卧,身后过来一人伸手欲扶,竟是刘庄。刘秀摆摆手,虚弱的吩咐:“朕和皇后有话要说,你们都先出去。”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室内已挤满了人,我的几个子女都赶了来,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听到刘秀如此吩咐,刘庄看了我一眼,率先领着弟妹们出去。

  “别哭。”粗糙的指腹滑过我的脸颊,擦去我的眼泪,“你也知道,吴汉说过,这种病药石并不见得有多效用,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的意志力。我原打算自己挺一挺的……”

  我哭道:“别再提什么吴汉了,他人都不在了,说过的话哪里就比太医还有用呢?”

  刘秀笑了笑,脸色很是苍白,浮肿的眼袋透着忧郁的憔悴,半晌他细细的说了句:“世上没了劝导自强的吴汉,同样也没了医赛扁鹊的程驭!”说完,冲着我满是无奈的一笑。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痛得泪眼模糊,紧紧抓着他的手,反复的念叨:“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揉搓着他冰冷的手背,神经质的碎碎念,“即使没有程驭,没有吴汉,没有任何人,至少你还有一个我……”

  “丽华……”声音很轻,轻得像根好不着力的羽毛,缥缈的漂浮在空中。他缓缓阖上眼睑,像是在安慰无助哭泣的我,“你别怕,我只是累了,睡一会儿就会没事的。别怕……不会离开你……”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混成一片含在口中模糊的低咽,我着急的摇晃他,大叫:“别睡!你别睡啊!你早就睡够了,赶紧起来……别睡了……别睡……”我趴在他胸口,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满心的恐惧,哽噎得难以自抑,“我很怕……秀儿,我很害怕,你别这样吓我行不行?我很怕啊——”

  我很怕,很怕,很怕,很怕,秀儿,你知不知道,我胆子其实很小,唯一能让我留在这个世上,留下来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全来自于你的微笑!

  如果失去你,我便等于失去了一切!

  “不要睡了,求求你,真的不要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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