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丞相世外客(114)_小佚

一一四

　　他是那么安静地、用漆黑的双眸看着我。我“啊”地惊叫了一声，他也只是微微颤了颤睫毛。云颜和亦寒匆匆赶来，本想把他带到药室去，他却死活拽着我的衣袖不放。不吵不闹，不哭不叫，他只是用幽深的黑亮眼睛看着我，拽着我衣袖的手紧到青筋暴起，让人不忍强行把他拖开。

　　云颜说，他是坠崖时撞到了头，又被毒素刺激到神经，所以失忆了。最可怕的还不是普通的失忆，而是“返魂”式失忆。也就是说包括他的智力、人生经历以及生活能力都退化到了某个近似婴儿的阶段。

　　他不会说话，不会穿衣，不会洗澡，只会安安静静乖顺地坐着或站着。除了在我身边，只要一有生人接近，他的浑身就会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压力，那恐怕是身为柳岑枫时的本能。虽然不一定有什么伤害，但绝对不是好受的，胆小一点的人当场便会吓出一身冷汗，连云颜也没兴趣再去整他。于是乎，这个重担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身上，而我残酷又匪夷所思的奶妈生涯也开始了。

　　我教他说话，教他认字，教他各种生活常识。我说：“我叫……临宇，你叫宇飞。”他拽着我的衣袖，犹豫地吐出一个“宇”字，嗓音还是跟从前一样好听。我开心地揉着他的脑袋笑，他略带羞涩地低下头，默默念着“宇”字，像是要把它刻在心里一样认真。

　　其实，我的本意是想教他自己名字的，谁知他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我宇，为了区别，我只好叫他飞飞。

　　飞飞的学习能力很强，短短两年时间，他的语言能力便突飞猛进，毛笔字比云颜的都端正许多。他很喜欢看书，这点不知道是不是受我的影响，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端一杯亦寒泡的茶（话说我们一家的品茶口味都被亦寒养刁了），一看就是一下午。只是，他看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看过的绝不肯再看第二遍，这里又不像现代书籍泛滥，以至于现在我都找不出什么书可以让他消磨时间。

　　唯有一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成长的，就是生人勿近。只要我一不在身边，他就静静地绷着俊脸不说话不吃饭也不睡觉，面无表情地散发他沉重的压力。害我连跑来风吟行军打仗，也不得不把他带在身边。不过也幸好他不爱出去不爱玩闹，就算整天待在房间里也没关系，正因如此，这两年我才能在风吟隐藏住柳岑枫这么个身份尴尬的人。

　　我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虽然身边的人是个比我高出快一个头的帅哥，可是我却莫名地有种升级为伟大母亲的错觉，轻声道：“生完气知道饿了？点心早就准备好了，洗完脸再去吃。”

　　他点点头，黑眼睛湿漉漉得晶亮，就像一只小鹿，腮帮子微微鼓着，这是他在我面前常会有的表情。洗完脸，侍女低着头送了点心进来，又安静地退出去。飞飞身边的侍女都是从修罗暗营直接挑选出来的，有一定的武功却不会露了痕迹，知道什么时候该发话，什么时候该闭紧嘴巴。

　　门推了开来，进来的是已经换好衣服的亦寒和一脸困倦的玲珑。我看着玲珑道：“玲珑，去好好睡一觉就起程回洛南吧。”

　　“真的？”玲珑满脸惊喜地看着我，“我……不用再照顾少爷了？”

　　“咳咳……”我瞥了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的飞飞，笑道，“是，小姑奶奶，你解放了，可以回云颜身边去了。”

　　玲珑脸上红了红，挺了挺胸，道：“其实照顾他也没什么，我只是太想念夫人了。”

　　我点头，了然笑意在唇边扩散，直到她脸涨得通红了，才放她离去。其实，这也怪不得玲珑，我公务太忙，根本没时间照顾飞飞。让玲珑一个未嫁的小姑娘天天照顾一个绝世大美男的饮食起居而不起“邪念”，又要每天承受他散发的低气压，确实谈不上是什么好日子。

　　玲珑走后，亦寒就在我面前坐了下来，极是顺手又熟练地拿起茶壶茶杯泡了三杯茶。第一杯理所当然地被飞飞端了去，品了一口，估计是太久没饮了很怀念，味道又相当满意，于是对着亦寒展露了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

　　亦寒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面部多了几分柔和的线条，就像少小离家的游子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的惬意。他把第二杯递给我。

　　我一口饮尽，茶香在唇齿间扩散，仿佛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受到了洗涤。看看身边同在饮茶、神色不一的亦寒和飞飞，我忽然有些好笑，怎么会有种一家三口的错觉？虽然女扮男装的妈妈，冷言冷语的爸爸和年纪最长的孩子，是那样不伦不类的搭配。

　　我笑笑道：“亦寒，若是有一天再也喝不到你泡的茶了，我和飞飞一定会像毒瘾发作般难受。”

　　亦寒也不问我毒瘾是什么，只是很漠然地、毫不犹豫地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的手抖了一下，幸好没有松开杯子，心底空落落的，难受得我发冷。咫尺天涯，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咫尺天涯啊！

　　我又开始咳嗽了，他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拍抚我的背，寻找云颜准备好的药丸。我猜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所以飞飞才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亦寒却是低着头，紧紧握住双拳，一语不发。

　　我咳得久了，连声音也有些沙哑，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道：“我没事。亦寒，传讯给秦归，让他加强城防，摆出要和我们生死决战的样子。总之，绝不能让人怀疑他和我们的关系。”

　　亦寒应了声是，随后扶起我柔声道：“公子，去休息一下吧。”

　　我点点头，见飞飞还是那么紧张地望着我，忍不住理了理他的衣襟道：“我没事的，不要担心。”

　　他很认真地点头，然后重复我的话：“宇没事的。”

　　他那样用力地点头，倾尽一切地相信，苍白的脸，幽黑的眼眸，认真得让人心疼。我轻轻地抱了抱他，转身走出了他的房间。

　　第3章前尘往事

　　曾经，他愿意用他的一切甚至生命来换取我们的一世情缘，如今，却要用这一世情缘，换取留在我身边的五十年。

　　亦寒扶着脚步略有些虚浮的我推开房门，我毫不客气地把全身重量都挂在他身上，一边缓缓道：“让明鉴司务必密切注意着涡阳战场，杨潜一旦打算全力进攻，我们就要赶在他之前装出攻打房陵的样子。那样才不会让人怀疑……亦寒，你是不是瘦了？”

　　亦寒关门的手一顿，冷漠的脸上几乎有了一丝无奈，道：“公子，是你瘦了。”

　　我捏着他手臂上的肌肉，不依不饶地看着他，道：“真的瘦了，不过肌肉又结实了点，这两天要好好补补。”

　　亦寒哭笑不得地由着我检查他全身上下，绝口不问何谓肌肉。我总觉得，亦寒说不定是清楚我的来历的，知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只是不愿意主动提起而已。

　　“真的瘦了，一定要好好补补。”

　　我放肆摸到他胸口的手被他一把抓住，他低头深深地看着我，眼中墨绿色的光芒一闪而逝，握着我手腕的掌心热烫得吓人。他缓缓地松开手，努力用冰冷平淡的语气道：“我会的。”

　　难受、痛苦、无可奈何的感觉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可能是在人前实在装得太过坚强了，也可能是十天的分离都成了我的极限。

　　心尖狠狠地，一阵一阵地发着疼，我猛地伸手抱住了他，双手紧搂着他的腰，把脸深埋在他胸前。凌乱，缓急不一的心跳声阵阵传来，撞击着我的耳膜，于是滚烫的泪水涌了出来。

　　他浑身僵硬地让我抱着，良久，他的手缓缓扶上了我的肩膀，我觉得，我真的能感觉到他原本是想紧紧拥抱我的，但最终还是将我一把推开。

　　他是那么悲痛地看着我，一点一点将我刻进他的眼中，然后全部化为刺骨的伤。那样的在他眼中沉甸甸的痛是如此鲜明，以至于恍惚间我有种自己的痛根本不及他万一的错觉。

　　朦胧中，我仿佛回到了那世界末日般的一天，蒙蒙细雨打湿了他，打湿了我，浸透了所有我们共同的回忆和爱恋。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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