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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所有的事情,欠缺的,都是证据。无论陈尚衣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统统只能意会言传,而没有任何看得见握得住的东西可支持。而曹丕更是对当晚他亲眼看到苍见优从薛灵芸的房间走出来那一幕耿耿于怀,他只怕很难再相信他们任何一个人空口无凭的辩解。郭后身为后宫之首,她说的话,却是更加有分量。情况极为不乐观。

  仅有的一点可能,就是找到撷芳楼假扮郭后的宫女,又或者是穿夜行衣的刺客,由她或她供出陈尚衣的全盘阴谋。

  但是,谈何容易。

  陈尚衣已死,死无对证,也没有留下任何的把柄或线索,谁还会愚蠢到暴露自己是帮凶同谋。这件事情最大的得益者始终是郭后。眼下,便是任由着她来杜撰情节,想要指鹿为马也易如反掌了。

  薛灵芸没有被关入天牢,而是被关在旖秀宫西北的一座四面筑有高墙的废旧宫殿里。那是专门用以囚禁犯了严重过失的后妃的地方。

  大门用铁筑成,终日上着锁。

  大门外和宫殿四周都有士兵严密不间歇地看守着。

  若是没有皇上的手谕,任何人,哪怕是皇后,也不能擅自进入。宫中还有传言,说进入那里的嫔妃,就犹如进了鬼门关,离死不远了。

  薛灵芸度日如年。

  有时候望着四周高高的宫墙,看着面前巴掌大的地方,有杂草,蜘蛛网,烂木头,碎石,甚至是蝙蝠老鼠,薛灵芸也开始感到绝望。也许已经没有人能解救她了。也许很快她就会得到三尺白绫或一杯毒酒。她恐惧,疲累,麻木,没有任何表情。

  就连悬空的明月,都只在她目不能及的地方挂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某天,高高的围墙外起了风,墙头的杂草恣意摆动。薛灵芸仿佛看到深黑的人影,像落地的纸鸢。她以为自己生了幻觉,却帖一个声音在唤她:“薛昭仪——”她猛然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苍见优。

  苍见优的背后还匿着一个人,将身影藏在月光照射不及的阴暗角落。

  “那是谁?”

  薛灵芸愕然地看着苍见优。苍见优眉心一皱,道:“是三王爷。”

  三王爷?三王爷曹植?薛灵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黑暗中的影子便走了过来,道:“是我。是我请苍将军带我来的。”一直以来,曹植在薛灵芸的面前都没有自称咕侯爷或者本王爷,就是极普通的一个我字,亦表明了他不但丝毫没有架子,也相当地看重薛灵芸,甚至将她当成了知交好友。

  薛灵芸连忙俯身行礼:“见过王爷。”曹植伸手相扶:“不必多礼。”薛灵芸道:“王爷为何进京来了?”曹植道:“只是一些公务上的事要面见皇上,却不想听闻你受困的消息。其中详情,众说纷纭,我便想亲自问一问苍将军。”

  “我已是戴罪之身,王爷何必这样冒险来看我?”

  “因为我相信你。”曹植笃定地看着薛灵芸,那眼神,像夜空的繁星一般璀璨,他说,“我亦将你视做我人生的知己好友。”话出,薛灵芸心中一动,竟落下泪来:“灵芸此生得王爷这样一位知己,死而无憾。”

  唉——

  叹息的声音悄悄在暗夜回响。不知不觉,相叙的时间长了。苍见优忍不住出言提醒:“王爷还是早些离去吧,若是被发现了,计划便难以实施了。”

  “计划?什么计划?”薛灵芸愕然地看着两人。

  曹植道:“我会帮助苍将军,带你离开皇宫。”话出,明显地看到薛灵芸在惊愕中激动仓皇焦急无措的复杂表情。她道:“我会连累你们。”苍见优眉心一紧,上前两步:“事到如今,除了逃,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困受折磨,再过些时日,皇上或是皇后必定要处置你的啊。”“那就由着他们处置好了。”薛灵芸一脸淡淡的表情,似在赌气。苍见优一着急,竟不自觉地握了薛灵芸的手,像是忘记了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我不会独留你在此。”

  他说,不会。加重的语气,就仿佛是在说,绝对不会。一千个,一万个,不会。

  他的态度硬得像一面墙。

  生生地将薛灵芸包裹在其中。

  曹植颇有些尴尬地退后了几步,别过身子,背对着他们。从苍见优向他提出请求,请他助他带薛灵芸离开皇宫的时候,他就没有过怨责或是恼怒的心情。起初,他诧异,因为苍见优的大胆。他问他为何不避讳地求助于他,他说,因为知道王爷是真心对薛昭仪好。他微微一惊,仿佛觉得突然从暗地里走出来一个人,将他的过往某些事件,某些心情,都看了个透彻。反复地思量之后,他答应了他。同样也是因为他自己曾经历过,眼睁睁地看着甄妃遭污蔑,死于非命,那种无能为力的钝痛,这辈子,他也不愿回忆。而薛灵芸这女子,有意无意地,总是让他恍惚觉得跟甄妃那样相似。后来甚至觉得,苍见优竟有些像从前的他了。

  或许这是命中注定的吧。注定要他曾错失的,痛心悔恨的,想做却没有做过的事情,在另一个女子的身上延续。他这一生,处处谨慎,忍气吞声,甚至几近卑微,为何就不能勇敢一次,哪怕是任性妄为。只要是顺了自己的意,轰轰烈烈又何妨。

  公务上的事情,消耗的时间,仅仅五天。五天之后,曹植便要离京。他将自己在宫中苜蓿园的一些日常物件整理了,说是要带出宫去。那些东西用几口大木箱子装着,到宫门的时候,侍卫会例行公事地开箱查验。

  通常只是潦草地看一眼而已。

  到时候,薛灵芸就藏身在其中的一口箱子里。面上用货物覆盖着。而在那之前,便由苍见优夜闯旖秀宫,将薛灵芸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旖秀宫可以闯,但从后宫到皇宫再到最外围的皇城,关卡重重,要带着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子逃走,就几乎没有胜算了。翌日若是看守的侍卫没有及时发现薛灵芸已经逃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离开皇宫自然最好;若是守卫发现了,宁可怀疑跟薛灵芸素来关系密切的苍见优,也不容易怀疑因公务进京短短几日的曹植。他们依然有极大的逃脱的机会。待出了皇宫,苍见优就在京城外五里坡的树林与他们会合。

  再然后,就是天涯海角的一场逃亡了。

  可是——

  “你要放弃自己在官场的一切,不做将军,而甘心背负骂名,成为朝廷追捕的钦命要犯吗?”薛灵芸依然犹豫。

  此时的苍见优,再也不愿掩饰自己的情感。他是如此忧心,恐慌,连做梦都害怕薛灵芸会遭遇不测,个中煎熬,累得他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他道:“我只知,我可以背叛许多许多的人和事,却唯独不可背叛自己的心。”

  这样情深款款,薛灵芸如何舍得。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暗地里将那些汹涌的情绪压抑再压抑,甚至在睡梦中哭红过眼眶,在僻静处潸然叹息。她原以为此生都要在这森森寂寂的皇宫里,重复着一种并不能给她真正快乐的生活,她原以为,谈情说爱早成了奢侈。

  就像曾经的甄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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