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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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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欠身含笑称是,当即传令,命将大理狱中的御厨放了。诸宫眷见了,不免又对二人此举颇多恭维,称颂不已。 又行了两盏酒,忽听内侍报说福国长公主到,韦太后立时收敛笑意,正襟危坐,冷眼朝门边望去。 乐声暂歇,诸人见太后神情如此严肃也隐隐觉得怪异,便都没再出声。 迎着那无声处投来的千道目光,柔福缓步走进。 果然犹带病容,她瘦了许多,寻常的大袖长裙如今略显宽大隆重,露在绛色罗生色领外的颈上肌肤苍白,仿佛隐见血脉。发髻随意挽着,素面朝天,脸上神情也一样清淡。她走得轻缓,裙幅只微动,披帛长长地曳于身后,似一袭烟罗付水流。 她渐行渐近,韦太后的脸色也越发难看。不待她行礼请安,太后便先开了口:“这人是谁?” 柔福止步。秦鲁国大长公主还道韦太后是真认不出柔福,遂轻声提醒:“这便是以前的柔福帝姬瑗瑗呀。” “柔福帝姬?”韦太后冷笑道:“柔福帝姬去年已薨于五国城,如今这个却又是哪里来的?” 满座皆惊,细窥太后表情,见她不似说笑,便都沉默,殿内回复鸦雀无声的状态。 赵构亦不语,一双眼睛只静静地凝视柔福。柔福抬目看韦太后,也不发一言。 韦太后朝身后杨氏颔首,杨氏躬身退出,须臾,领一年逾花甲的老翁入内。 那老翁捧着一灵牌跪地行礼,杨氏轻声促道:“请跟这里的皇亲国戚们说说,你是何人,捧的是谁的牌位。” 老翁道:“草民名叫徐中立,是柔福帝姬驸马徐还的父亲,这牌位,是柔福帝姬的。” 听了此言高世荣的脸当下就白了,其余宫眷也是面面相觑,大感惊异。 而柔福居然神色仍淡定,傲然立于殿中纹丝不动,惟眼角余光扫了扫徐中立,听他说下去:“柔福帝姬北上后,先居于上京,后来迁至五国城。蒙道君皇帝加恩,犬子徐还得尚柔福帝姬。帝姬温雅贤淑又孝顺,家中上下无不夸赞。无奈绍兴十一年她忽罹患重疾,延医调治多日也不见好,最后抛下犬子撒手而去。太后娘娘素来怜惜柔福帝姬,回銮时特恩准草民护送帝姬灵柩南归。如今帝姬灵柩随道君皇帝梓宫奉安于龙德别宫。” 他说完后殿内又是一片沉寂,好一会儿才听秦鲁国大长公主问韦太后:“如此说来,现在这位福国长公主……” 韦太后重重叹气,对杨氏道:“你跟大长公主说。” 杨氏答应,道:“这位福国长公主自然是假冒的……”随即从韦太后如何在金国照顾“柔福帝姬”说起,直说到她们如何亲眼目睹帝姬入土落葬,又如何不忍柔福埋骨北国而偕其遗骨南归。这话她早已记得烂熟,说起来头头是道,毫无滞涩,最后顺理成章地引出福国长公主为容貌酷似柔福的民女假冒的结论。 话音刚落,就听潘贤妃在一隅冷道:“我说呢,她若真是官家的妹子,岂会出言诅咒太子。假冒帝姬入宫,恐怕还不仅是骗取富贵,另有图谋也未可知。” 秦鲁国大长公主最重女子品行,柔福素日行事乖戾,她一向看不惯,此时也叹息一声,道:“本朝公主历来恪守女诫,几乎个个都温惠淑慎,德行出众。当年见福国长公主杖杀婢女,就觉此女太过骄蹇自恣,不类宋室皇女,果不其然……” 听她提及杖杀婢女之事,杨氏转问高世荣:“高驸马,听说福国长公主杖杀的女子中有一人以前在汴京服侍过柔福帝姬?” 高世荣已说不出话,青白着脸点了点头。 杨氏遂又说:“难怪呢,那婢女必然知道福国长公主是假冒的,只不知假帝姬是之前就与她串通好的,还是她入府后才发现帝姬是假的……” 此刻高世荣脑中紊乱得理不出头绪,惟有一疑问难以遏止地涌上心来:柔福杖杀张喜儿,除了妒忌,难道也是为了灭口? 他转首看殿中央的柔福,依然是端然直立、下颌微扬的姿态。直到如今,她在他目中还如初见时那样,每缕丝发都似有不着凡尘的高贵。 这样的她,会是假的帝姬么?一个冒充皇女,并残忍地杀害知情的喜儿的欺君者? “高驸马,”他听到韦太后开口问他:“你好好想想,福国长公主如此虐杀她,那婢女可曾说过什么值得琢磨的话。” 关于喜儿的记忆是跟一些惨不忍睹的景象相联的:阡陌纵横的血色伤痕、青紫的斑块、染血的破衣……高世荣不禁闭了闭眼睛,想像摆脱眼前是非般摆脱这难忘的画面。 奇异地,一句往日并没多在意的话清晰地浮现于心,那是喜儿临死前说的最后的话……她说……“她不是当年汴京宫中的柔福帝姬”…… “她说,她不是……”他不自觉地重复心中这话,待这几字出口才猛然惊觉,一下停住。 “她不是真的柔福帝姬?”杨氏试探着问。 “她不是……她不是?……”高世荣低声重复,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在自问。忽然感觉到有道别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眼一看,果然如此,柔福终于向他看过来,一清如水的眼眸无嗔无喜,唇边却有隐约的笑意。 高世荣只与她对视一下已无法承受,颓然垂首,意识到,在她清眸一转间,他再次一败涂地。 “我不知道。”他沉重地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吴国长公主可怜他难堪的处境,轻叹道:“驸马是个重感情的人,别逼他了。” 杨氏转目请示韦太后,韦太后亦瞬目示意不必再问他。 婴茀一直沉默着冷眼旁观,不料这时韦太后却唤了她一声:“吴贵妃。” 婴茀立刻站起,欠身以应。 “你也是当年在汴京服侍过柔福帝姬的人,是真是假你应该也能看出罢?你且说说,这个福国长公主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韦太后如是说。 这当面的指认,是当初密谋时太后未曾提及的。婴茀未有准备,一时难以回答,而所有人的注视已瞬间转至她身上。 她半垂眼帘,看见的只是自己的裙幅,而无须举目她已知道赵构与柔福在以何等神情看她。 韦太后又在催她:“说,她是真是假。” 心跳的加速不过是短短一瞬的事,她很快调匀了呼吸,回答太后的问题:“这些年来臣妾因见福国长公主容貌与柔福帝姬无异,便没多置疑。公主下降后,平日往来也不多,故此一直未留意分辨真伪……” “是,还是不是?”韦太后一定要个明确的答案。 婴茀略显迟疑,但终于还是一低眉,作出了眼下必要的选择:“现在的福国长公主大异于昔日华阳宫中的柔福帝姬……如今看来,行为举止,确若两人。” 太后这才淡淡颔首,转目看赵构,等着他表态。而赵构仍危坐不动,待婴茀说完,他不露情绪的目光再次投向柔福。 而柔福竟无声地笑了,一步一步从容走至婴茀身边,站定,朝她微倾身,轻柔的笑意与发上步摇曳动的阴影一齐落在她肩上,她在她耳边私语:“婴茀,你知不知道,我归来之前,楷哥哥嘱咐我什么?” 乍听她重提赵楷,婴茀一怔,无言以对。 “他说,”柔福继续轻声告诉她:“回去后,替我亲亲婴茀……她欠我的。” 于是,未待婴茀回神,柔福已微微侧首,在旁人惊愕的注视中,以她冰凉的双唇,轻缓地触及婴茀同样欠缺温度的唇。 4.寒鸦 不过只是倏忽一触,却仿若有纵阔古今之绵长。婴茀竭力不让自己陷落于这一吻带来的前尘旧事与现时交集的情绪里,她知道自己只能应之以不动声色的态度,给所有观察她神色的人一个坦然淡定的印象。 所以末了她依然以适才的姿态直立,眼帘如常微垂,将要浮上脸庞的赧然绯色被她的意念生生泯去,她的平静无懈可击。 而吻她的柔福徐徐回顾,宁和地扫视殿内的人,从徐中立、潘贤妃、高世荣、秦鲁国大长公主、吴国长公主,到杨氏、韦氏,经她目光触及的人倒有一大半或垂首或移目,不与她对视。最后她的视线锁定在赵构脸上,“官家,”她微笑着这样唤他,问:“我是假的么?” 赵构的目光亦一直在她与婴茀站立之处轻微游移,此刻他终于开了口。 “贱婢,”他说:“谁借你的胆,敢罪犯欺君?” 目示柔福,他吩咐两侧内侍:“将她押下,送交大理寺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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