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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我跟你一起走。”柔福像是要立即出去。

  “别,别!”瑞哥拉住她:“你在这里等,等到八太子醒来,别跟颖真夫人一样……”

  说到这里觉出了顾虑,一下便滞住了,却引起了柔福的好奇:“颖真夫人怎样?”

  瑞哥一时噤声不说,柔福连连促她:“说呀,别怕,他伤得那么重,昏睡着呢,现在不会醒的。”

  又过一会儿,瑞哥才开始悄声对她说:“颖真夫人以前也常常在八太子睡着时进来看他,可从不敢等到他醒来,总是看一阵就悄悄走了。”

  “她……”柔福问:“一定很喜欢他罢?”

  “唉,岂止喜欢,他简直是她的命啊。”适才的轻快荡然无存,瑞哥的语调变得很是沉重。

  柔福一时没接言,须臾才又问:“她的死,跟他有关?”

  瑞哥迟疑半晌,大概是反复看了看宗隽,确信他是在沉睡,这才轻声告诉柔福:“颖真夫人不是九姓贵族之女,八太子一直不喜欢她。八太子后来去曷苏馆,许多人都猜他是为了避开她才去的。颖真夫人等了很久没见他回来,在娘娘催促下终于决定自己去曷苏馆看他。那时我是服侍她的侍女,但她没让我跟她去,说怕八太子见她带太多人去会觉得烦,便只带了她的一个陪嫁丫头和必要的侍卫。”

  “后来呢?见到八太子又如何?”柔福追问。

  “我也不知道。”瑞哥说:“反正颖真夫人很快就回来了。我私下问过她八太子好不好,她微微笑着说:‘好,他很好。头顶大金国广袤的蓝天,足踏曷苏馆众女子的爱情。’”

  “这句话……”柔福似在细细琢磨:“你再说一遍。”

  瑞哥又长叹一声,放慢语速,把那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当时我也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来不及细问,颖真夫人便病倒了,待八太子终于归来时,她已经……”

  第五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第十八节 浮影(下)

  那轻盈的浮影随着侍女的回忆重又飘落于心间,逐渐清晰的是颖真望着悲哀微笑的面容,不曾有过的接近,忽又惊觉其实她从未远离。在不断加强的晨光中波澜不兴的他的脸可以助他在人前严守秘密,而骄傲却向难以遏止的隐痛俯首认罪,他悄然向自己承认,昔日他不肯一顾的妻终究以生命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烙印。

  各异的感伤引起相同的沉默,其后还是瑞哥先开口道:“其实八太子对小夫人已经很好了,要是当初颖真夫人能得到你所得的两分宠爱,不知会多开心,可你为什么不愿安下心来,好好跟八太子过日子呢?”

  “你会跟把你抢来的强盗好好过日子么?”柔福反问。

  瑞哥想想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女真人有抢亲的习俗,我奶奶就是被我爷爷抢来的,后来还不是与他恩恩爱爱地过了一辈子?”

  柔福一怔,说:“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呀!”瑞哥笑着示意让她看宗隽:“何况那个强盗还这么英俊勇武又聪明。难道你敢说,你就没有一点喜欢他么?”

  “不,我怎会喜欢他!”柔福断然否认,隔了一阵,又幽幽轻声说:“我喜欢的人跟他完全不同,斯文有礼,举止从容,从来不会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去年春天我见他,是在华阳宫的樱花树下,他穿着窄袖锦袍绯罗靴,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眉间衣上尽是光华……我踢飞了毽子,他在马上一扬手便接到了,看见我,便微笑……”

  起初她跟瑞哥说话都是用近来学的女真话,最后这一段,不知是否因为表达有难度,她全用汉语说出,声音渐趋细微,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瑞哥听得很是困惑,便问:“小夫人,你在说什么?”

  “他,终有一天会骑着白马来救我。”柔福提高声音预言般地掷出这句话,然后步履声响,她逃也似地离开了宗隽的卧室。

  宗隽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人也渐渐有了精神,依然像往常那样常召柔福来陪他说话或看书,柔福若不愿意来,他便让人一遍又一遍软硬兼施地去请,迫使她忍无可忍地冲过来对他胡乱发顿脾气,而他目的达到,便只是笑笑,继续逗她或不理她不过是选择的问题。

  他的伤处需要隔两三天换一次药,每次换药之前要先以薄竹片刮去腐化的血肉,这显然很疼痛,虽然每次他都面不改色,一旁看着的柔福却总会不禁地流露出异样神情。有一天她看着侍女为他刮伤处,眉头再度微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并侧过头去,宗隽一时兴起,便扬手喊停,命侍女把竹片递给她,让她来刮。

  柔福不住摇头不肯接竹片,宗隽就揶揄她:“是心疼,还是不敢?”

  她受此一激,果然干脆地接过,走到他背后细细查看伤口半天,才下定决心以竹片去刮。

  她的动作很轻,力度比刚才的侍女要小许多,而且一下一下刮得徐缓,不知是格外仔细还是有所犹豫。

  “那接住你毽子的人是谁?”宗隽忽然问,悠悠地回首看她。

  她的手如他预料的那样抖了一下,竹片被打乱的运行节奏暴露了她内心的悸动,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挑衅地抬抬下颌,祭出的冷笑有类似报复的快意:“他是第一个吻我的人。一个有别于你这野蛮夷狄的完美的人。”

  “今晚侍寝。”他简单地命令,以短短四字瞬间捻灭了她眼中刚刚点燃的骄傲与锋芒。

  一刹那的悲哀失神之后,她又怒了,挥动手中竹片狠狠地剐了一下他的伤处,新生的肌肤随之破损,再度鲜血淋漓。

  “去死,你这可恶的金贼!”她痛斥一声,猛地扔下竹片,在一屋侍女惊愕的目光中疾步奔出。

  宗隽透窗望去,见她跑得急促,长长的秀发与翩翩的裙袂携着秋意一起飞,庭院树上有黄叶惊落,在空中划过不规则的轨迹后无奈地沉寂于她所经之处,而她,决然离去,不思回顾。

  忽然没了继续与人谈笑的心情,他垂首,无言。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一节 杨花

  柔福坐在柳树下的山石上,膝上有一卷书,她低首专注地看,神情恬静如水。阳春时节,天色明净,扶苏的枝桠梳动了在浅金阳光中流转的空气,点点轻絮如雪,顺势漫天地飞,有些飘附于她的发际肩上,她兀自不觉,只管凝神看书,但若有杨花落在书上,她会当即拂去,不让它多停留一瞬。

  春风晓阳,二八佳人,雅致柔美的画面。宗隽立于远处回廊下,微笑,却非因此情此景,而是想起她手中的书,内容必定沉重得不合现下时宜。

  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她抬目望向不确定的某处,无限忧然地轻轻叹气,不知又是哪朝的兴亡录令她想起了自己家国的际遇。

  他朝她走去。她很快感觉到了他距离上的入侵,警惕地侧首视他,无形的刺于瞬间竖起。

  他常在这种时候过来告诉她宋军节节败退的消息,所以她此刻紧蹙双眉,不自觉地握紧手中书,可爱的小脑筋大概又在飞快转动,为她九哥寻找合理而不难堪的败因,及为他辩护的词句。

  但这次不一样,他在她面前站定,告诉她他将带她入宫见他的母后,让她回房换身衣裙。

  她的眸光显示了她那一刻的释然,许是暗自庆幸没再听到关于宋军的噩耗,她对他此番要求倒很自然地接受了,站起身,移步回房。

  这是天会六年的春天。她入他府中已有大半年,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与他共处的事实,却始终与他保持着精神上的争斗。这状态不算理想,然而他亦不觉有何不满,若即若离地与她生活着,而今在母后再次问起后,他决定带她去让母后见见。

  纥石烈氏见到柔福时神色如常,十分平静,没有很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亦无疏远冷淡的感觉,只浅笑着朝她点点头,倒似她是平日见惯的人一般。

  “这模样,跟我先前想的一样。”纥石烈氏说,看着柔福和蔼地问:“你叫什么?”

  柔福犹豫了一下,再仔细看看纥石烈氏,最后终于回答了:“瑗瑗。”

  纥石烈氏微笑说:“听起来像是个好名字。我不懂汉话,宗隽,瑗瑗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宗隽应声答:“是指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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