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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婴茀有些踌躇,偷眼看王妃,只见她神情漠然,丝毫不露喜忧之色,心下不免有些忐忑,但又不敢拖延太久,终于轻轻推门走入厅中。

  赵楷头戴玉冠、身披鹤氅,正伏案而眠。面前一壶残酒,一盏孤杯,数支白烛,几簇冷焰。

  婴茀缓缓挨近他。鹤氅是用鹤羽捻线织成面料裁成的广袖宽身外衣,颜色纯白,柔软飘逸,赵楷随意地披于身上,后裾曳地,十分美观。微醉的他闭目而憩,面庞上泛出平日少见的浅红色泽,和着此刻处于静态的完美五官,在烛光掩映下,呈出一种奇异的安静、温和而脆弱的美。

  看得婴茀竟有片刻的恍惚。待终于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后才鼓起勇气轻唤了声:“郓王殿下。”

  他并未知觉,依然沉醉不醒。

  婴茀再唤了几声,想起王妃嘱咐的话,又不敢太过高声。静立须臾后,见他始终未醒转便转身出门。

  郓王妃没有离开,正守在门外,见她出来遂问道:“他没醒?”

  婴茀称是,王妃又道:“那你进去继续等,等到他醒来为止。”

  “天色已晚,”婴茀垂首轻声问:“奴婢可否将信交给王妃,请王妃以后转交给郓王殿下?”

  王妃冷冷看她一眼,道:“不。你留下来,亲自把信交给他。”

  婴茀忽然不安起来,恳求说:“现在真是很晚了,奴婢再不回去实在不妥。”

  郓王妃微微转身正对着她,说:“你没听见么?现在皇上派的禁军工匠正在拆毁飞桥复道,你怎么回去?留下来,待郓王醒后与他聊聊,然后我命人用轿送你回宫。”

  拆毁飞桥复道?婴茀大惊,渐渐想起适才的确曾听见一些施工喧嚣之声,也没多在意,难道是在她来王府后不久皇上便命人前来拆毁这个通向大内的通道?忙凭栏朝复道方向望去,果然瞧见那边有烟尘升起,钉锤敲击、土崩瓦解、砖石坍塌之声越来越响、不绝于耳。

  “皇上今晨命人来通知过了,说飞桥复道飞越街市,令其下行人百姓不安,故须拆去,今晚动工,明晨结束。你不知道么?”郓王妃问。

  “奴婢不知。”婴茀答道,念及赵楷此时的处境,不觉间对他的同情感伤倒一时强过了自己不能回宫的忧虑。

  “你进去继续等他,晚些我再送你回去。”郓王妃说,语气里有不容拒绝的气势。再仰首望着暗夜里飘浮着的阴云,幽然道:“快要下雨了……”

  婴茀只得依言再入厅内,坐在一侧静静地等。王妃在外命人把门掩上,在门合上的那一瞬,婴茀下意识地惶然起身,然而也不知该如何自处,呆立半晌,毕竟还是重又坐了下来。

  潮湿的风阵阵袭来,从窗棂门缝间透入,在烛火摇曳不定间,一场磅礴的雨沉沉坠下。

  像是终于被雨声吵醒,赵楷缓缓地抬起头,暂时没睁开眼,只以一手撑着案缘,一手抚着额,眉头微锁,大概感觉到了酒后的不适。

  婴茀立即站起,垂首静待他完全清醒。

  他感觉到有人站在身边,轻叹了一声,唤道:“兰萱……”

  婴茀知他认错人了,遂敛衽一福:“郓王殿下。”

  他略感意外地启目一看,发现是她便温柔地笑了:“婴茀,是你。”

  婴茀“嗯”了一声,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迟疑一会儿才道:“殿下一向可安好?”

  赵楷微笑道:“本来不太好,可一见你就好了。”然后身体略往后倾,悠然欣赏着婴茀含羞的形状,见她又被自己逗得无话可说才笑着朝她一伸手,柔声道:“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们许久不见了,好好聊聊。”

  婴茀想了想,终于还是依言走去坐在了他身边。

  他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和头发,闲散地与她聊着,问她的近况,生活细节和书法进展,却毫不问她来此的目的。最后倒是婴茀觉得奇怪了,便问:“殿下怎不问我为何而来?”

  赵楷目光含笑,温和如阳春暖风,说:“婴茀前来自然是为看我,如果还有别的事,那也是次要的。”

  婴茀心有一动,满怀戒备的眼神也不禁柔软下来。好不容易才取出柔福的信,递给赵楷道:“帝姬让我送此信给殿下。”

  赵楷颔首接过,却只搁在一旁并不看。

  婴茀有些诧异,道:“帝姬说这信很重要呢,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殿下。殿下不急着看么?”

  赵楷道:“似乎你对此信的内容比我还感兴趣呢。我们再打个赌如何?我猜她必定会在信中提到你。”

  一提打赌,婴茀立即想起上回之事,忙否决道:“不必!帝姬提不提我又有什么关系。”

  赵楷一笑,道:“姑娘真是吃一堑,长一智。”然后取过信,拆开后自己也不先看便把信笺展开直直地送至婴茀眼前。

  婴茀定睛一看,见上面写的竟是:“楷哥哥,我把婴茀骗来见你,你高不高兴?怎么谢我?”

  婴茀啼笑皆非,几欲绝倒。想自己还当是帝姬与郓王通信发些对皇上的牢骚,所以自己如此小心谨慎,惟恐信落入他人手中为他们招来大祸,不想原来竟是这两兄妹拿自己开玩笑,相较之下自己当真是简单得近乎愚笨了。

  于是起身行礼告退:“我已完成帝姬交予的任务,现在该回去了。”

  “你没听见现在在下大雨么?怎么走?”赵楷站起走至窗前,一推窗便有一层雾雨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他也不避,任那雨沾衣欲湿。聆听半晌,忽然道:“似乎还有别的声音……他们开始拆飞桥复道了么?”

  他语调淡定,却听得婴茀又是一阵黯然,立于他身后沉默不语。

  赵楷回过身来,慢慢回到案前坐下,自斟了一杯酒仰首饮下。

  “殿下……”婴茀想劝慰他几句,但被他打断:“婴茀,没关系,来陪我饮几杯。”

  婴茀不知如何是好,茫然四顾,却发现门外一侧有个窈窕的影子晃了晃,默默移走,消失在门外灯笼映照出的光影中。

  那必定是郓王妃。她一直守在门外,现在竟忽然离开了。

  婴茀愕然,不料此刻赵楷已悄然走到她身后,伸臂搂住了她。

  他在她耳边说:“婴茀,是离开,还是留下来,我们彼此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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