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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


  “夜深了,朕让侍卫送国公回去。”

  “谢陛下,那……老臣就告退了!”王敢眼前似乎总闪烁着那双悲悯的眼神,怔怔站起,在侍卫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阿如隔着纱帘,凝视着王敢白发苍苍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赵如意带点邪恶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觉得他是好人,我是坏人,是不是?”

  阿如转过身抱住他,将脸贴在赵如意胸口上,静静地听他的心跳声,闭上了眼睛。好人也好,坏人也罢,他就是他。

  赵如意的声音如同梦幻:“这个世界如果都是好人,那大苑就完了!你不明白,阿如,你不会明白,总得有人做恶人的!有些事必须要做,我不做,就得留着她去做!”他呵呵地笑起来,“所以,我要抓紧时间,把事情都做了!”

  赵如意突然大声道:“宣显亲王进来吧!”

  四

  王庶握着拳头走进武英殿,他重伤未愈,面色十分苍白。

  “臣参见陛下。”王庶艰难地屈起他中了两箭一刀的腿,血立即便渗了出来,神色却一片平静。帘子里面是他的妹妹,十七妹!但是在他最辉煌显赫的时候,他对这个妹妹,甚至还没有一个身边的宫人更关注。兄弟姐妹那么多,早就不稀罕了!他是皇长子,原本就不必对一个充容生的皇女假以辞色。

  风水流转,谁知昔日不起眼的皇妹,此刻却可以轻易决定他的命运。

  “显亲王,你起来吧。”帘子里面的声音似乎也有着许多感慨。

  “谢陛下。”王庶俯首一礼,才缓慢站起,在武英殿的青砖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血印子。

  “显亲王,朕给你看一样东西。”不等他说出来意,帘子里已经先开了口。

  王庶并没有做出吃惊的表情,只见一个美丽异常的男子从帘子后面出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捧着几卷黄绢,端端正正地向他看来。

  王庶早就听过这个出奇美丽的男子,他叫赵如意,一个一听就不高贵的名字,但是就这么个不高贵的人,现在却凌驾于一品大臣之上。

  在围困京都最初,皇上忙于战事,他也消停得很。后来京都战局基本稳定呈围困姿态,皇上一时收拾不了敌人,便在保证困住敌人的前提下,依照相国萧瑟在西北战后地区实行新政取得的经验成效,开始向南方九州推行新政。关于南方新政的实施者,皇帝选了现在她的第一亲信,便是这个赵如意。

  于是赵如意人没有离开京都,而是经常穿着锦缎绫罗、乘着王公才能乘坐的车轿,来往于集市和大臣身边。凡是南部九州的官员,哪怕是二品州牧,他一声招呼就叫来了。哪一个人推行新政不力,他同样一声招呼就能免职、拿问,甚至暗杀。

  他率先强制在南方九州更改官制和田亩制度。

  官制和田亩制度是革新中最容易得罪人的两处,同时也是涉及人最多、最容易收到好处的两处。这个赵如意视财如命,对贿赂来者不拒,甚至主动提出价码,搜刮了大量的钱财。但是这个阴损的人拿人钱财,却不真的替人办事,反而对能拿出更多钱的人更尽力地去搜刮。

  所以,此人在南方九州官商中的名声极坏。却也有一部分官员依附于他,形成了一个党派,朝中对他不满的官员私下称之为“内党”。

  不知多少吃了大亏的世家、官员想把他拉下马,不过因自己行贿之事却无法张口,何况此人确实是在大力推行新政,手段或许有问题,目的却没有问题,以他现在圣眷之隆,没有抓到大把柄是很难将其扳倒的。

  他采用这般什么也不顾的手段果然取得了莫大的成果,赵如意主持的南方九州革新的速度和成效,比西北的相国萧瑟还更快更好。

  要知道,南方九州和西北情形大不相同。西北经过战火,世家豪门死的死散的散、田地房舍荒的荒烧的烧,人人都如没头苍蝇一般等着盼着有人来主持大局。相国大人一到,将田地统一收归官府,重新丈量了再按照百姓能提供出的证据归还。以往大量虚假瞒报的田地都浮出水面,成了官田,再发放给农户耕种,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而南方两百多年未经战乱,土地兼并情况严重,没到万不得已,世家豪门怎么肯将口中的利益吐出来?那南方本来是青瞳和萧瑟预计了革新中最困难的地方,青瞳甚至要冒着京都失守来给南方世家压力。此刻被赵如意阴招阳招一起来,居然能比萧瑟做得更快,简直可称为奇迹。

  在王庶受到的帝王教育观念中,这是异才,汉武帝时期的张汤,武则天时期的周兴、来俊臣都属于这等异才。这类人名声极坏,能依靠的唯有君王,失去宠信则万劫不复,所以他们才是世界上最忠心不二的人,异才是掌握在帝王手中的暗器,关键时刻可成大用。

  从这一点上,别人说皇帝为色所迷,所以重用奸佞,他倒不这么看。像赵如意这般美色,喜欢他一点也不奇怪,但是沉溺重用则未必了,或许只是帝王手段中的一种。毕竟南方推行新政这件事如果不用赵如意,而是换成王敢、换成武本善、换成孙嘉、换成他王庶中任何一个人去办,别说像赵如意这般取得这么大成效了,恐怕只能搅成一团糟。

  知人善用,这不正是帝王之术吗?王庶心中暗叹,昔日那个皇妹,如今已经是个成熟的党徒了。他心中再也不存不切实际的幻想,喜爱美色、热血沸腾、重视亲情,如果皇帝是这样的人,他或许还有生存的希望,但是一个成熟的当权者,是绝对不会留下他这样的隐患的。

  大概今晚,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结了吧——王庶想清楚这一点,可奇怪的是,他此刻心中竟然一点也不愤懑慌乱。昔日刚刚流放流州的时候,他还未必会死,心头的愤懑和绝望却那般煎熬,让他夜夜难眠。现在没有希望了,他倒能如此平静。

  回顾此生,只要能做的他也都做了,还有什么遗憾?王庶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心头一片祥和。

  赵如意捧着黄绢,来到王庶身旁便站住不动,上下打量着王庶,神情间没有丝毫畏惧一个亲王的样子。

  王庶淡淡地笑着,静静地由着他打量,却没有回视。

  这一刻,他不卑不亢,气度雍容,沉静如水,内敛如山。

  男子的美除了相貌,还有让人说不出却能明确感觉到的一股气势。王庶天生血统带来的高贵,一下子就将繁花一般美丽的赵如意给比下去了。

  赵如意垂下眼帘,羽毛一般的睫毛顿时隐藏住了他的眼神,他双手举过头顶,将黄绢放在王庶手上,又搬过一把椅子:“殿下请。”躬身深深一礼,便退回帘子后面。

  回到帘子后面,赵如意双手握得紧紧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杀了他!这个人是如此气势惊人,是如此具有威胁,所以,必须杀了他!”

  王庶心中一片空明,坐下来,仔细看起手中的黄绢。上面的字迹很熟悉,确实是十七妹的字迹。并不是说他熟悉青瞳的字迹,他熟悉的是昔日那个对手——太子的字迹,至于这个十三岁后就不再和他同室求学的十七妹的笔迹是什么样,他根本没有注意过。但他的母亲德妃利用太子的字迹,骗得青瞳母亲自杀,此事过后他就记住了,当今皇上和太子的笔迹是一模一样的。

  第一封黄绢是作战计划,说的是关中战役,怎么和西瞻二十万联军作战,什么时候把握什么分寸,用哪一员战将,都写得清清楚楚。

  第二封黄绢也是作战计划,说的却是万一京都围敌计划失败,让西瞻军进入南部九州,该怎么处理,同样将一切计划得十分详细。

  要照从前王庶学了一肚子兵法的时候,他可能对此颇有微词,因为这所有的计划看上去都有漏洞。每一个自认为熟悉兵法的人,在看到一个计划的时候,总会提出如果敌人这样,如果敌人那样,这个计划就不能行得通了。比如青瞳制定京都诱敌的计划,就可以说如果敌人绕道北上,不去京都,你一番调度岂不是正好给敌人让路?这天下间万事都有补救方法,也都有克制的办法,让你用嘴说总能说得周详紧密,这也就是赵奢谈论兵法的时候,怎么也说不过赵括的原因。

  但实际上,纸上谈兵的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他们这个“如果”,是建立在敌人知道他们计划和虚实的基础上的,也是建立在敌人能敏捷地抓住机会,不犯任何错误的基础上的。

  以前,王庶也会是“如果”中的一员,但现在,真实的战争已经教会了他:战争中几乎没有不犯错误的一方,在实力不会差别太悬殊的时候,谁犯的错误少,谁就会取得胜利,谁能抓住敌人的错误,谁就能以少胜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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