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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战鼓声、号角声、兵刃相交声响成一片,分不出哪儿是苑军的,哪儿是西瞻的。至此,战场陷入彻底的混乱,敌我双方主将的命令都无法下达到小队,如同一个失去大脑控制的人,四肢胡乱挥动,只能打到哪里算哪里,徒劳地想拦截从无数个方向冲出来的敌人。

  西瞻士兵很快就突破了苑军设下的重重拦截,向麟州方向冲去。无数黑色、青色的身影缠斗在一起,在麟州山坡、河谷铺开了一张大网。每一个身体完好的西瞻士兵都将冲出去当成首要目的,但是他们一旦受伤,就会立即跳下战马,把自己没有受伤或者体力较好的战马,让给身后冲过来的同伴。他们自己则停下来,尽可能将敌人阻挡在身前。而一个个冲出来的西瞻士兵,会毫不犹豫地跳上更好的战马绝尘而去,对替他们挡下死亡的同伴看都不看一眼。

  护卫着萧图南的一队已经走远了,他们拥有整个队伍最好的马、最好的战斗力。他们飞快地穿越整个战场,没有人能拦住他们。他们并没有管身后还陷入混战的战友,对于金鹰卫来说,攻击是第一要义,攻击是第一手段,不停地攻击、以攻代守是他们奉行的宗旨,这种骑兵从来不做断后的用途。

  战场如同被猫抓过的线团,到处混乱得一塌糊涂。西瞻军各自成列,从不同方向突围。霍庆阳指挥着身边勉强还能控制的七八千人,在战场上紧紧追着一队千余人的敌军不放。战场形势改变,他的目标再次改变。西瞻铁林军深入大苑国内作战,那是死一个少一个,趁着现在敌人密集的时候,尽可能消灭多一些敌人,那么日后深入内地的战争中,就会减少一些对手。单单从战斗力而论,七八千人对千余人才有把握,所以霍庆阳没有好高骛远地选择更大的队伍追击,而是选择了他有把握吃下的最多人的队伍。

  这一队西瞻军似乎感觉到了身后敌人的威胁,他们不停地改变路线,试图甩掉身后的苑军。但是混乱的战场让他们不能发挥速度优势,而他们身后的苑军又和其他人不同,目标极其明确,就是认准了他们不放,就是要杀了他们才罢休。

  跑了一阵,西瞻军突然分出一队八九十人的队伍,向左前方狂奔,同时,剩下的大队人一声呼啸,向右前方奔去。等苑军追到他们分兵的位置,西瞻人一个大队一个小队、一左一右都已经跑出去老远。霍庆阳愣了一下,吩咐不用理会这几十个人,继续追击右边大队敌人。

  又跑了一会儿,再次从前方西瞻军中分出一队几十人的小队,大小部队再次分别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去。苑军一个偏将喜道:“西瞻人有逃兵了。”

  霍庆阳眉头微皱,这队人虽然少,但是彼此贴得很紧,进了树林还保持队形,不像是没有组织的逃兵。他微微停了一下,命令继续追着大部队,不理这些人。

  追了一个时辰,西瞻像这样分兵分了七次,每次多则八九十人,少则五六十人,像从大麻绳上拆下来的小股细绳,苑军始终不理会这些,只盯着大部队不放。直到他们面前的目标越来越少,最后从千余人剩到三四百人,霍庆阳才猛然惊觉西瞻人的目的。

  如果你看过被狼群追逐的野马,就能明白这个分兵的道理。西瞻人的目的就是冲出重围,但是聚集在一起冲显然不成。苑军八倍于他们的兵力,紧追不放,还聚集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全部送命,只有分兵才能尽可能保存实力。在一般人的理解中,面对兵力处于绝对优势的敌人,分兵岂不是送死?但事实上,真正追击过程中,面对大部队分出来的少得可怜的几十个人,追兵基本都不会理会小股,而是直接追击大部队,那么这一小股人便安全了。

  这种分兵的诀窍就是每次绝对不能分多,分多了敌人就会分兵追赶,不会容这些人跑了。只有让敌人看不上眼的一小部分分出,才会被急于追击的敌人忽略不计,这样几次分下来,至少能逃掉一大半人。霍庆阳发现自己的错误后,他追了一个晚上的敌人已经剩下不足四百。

  就算西瞻的战马都是好马,从山上冲下来,一个晚上不停地奔跑厮杀,此刻也个个疲惫不堪,在小金川和大金川交接的水域,八千苑军终于追上了不足四百的敌人。西瞻士兵停止了奔跑,他们知道分兵到此结束,他们背对着漂着冰凌的河水散成一个圆弧。长声呼喝中,苑军的矛头和西瞻的腰刀一起闪烁,双方都憋着刻骨的仇恨和怨气。

  战局至此已经不需要霍庆阳指挥,用二十倍的兵力将一小撮敌人困在小金川边缘,谁都知道该做什么。能在混乱的战场上追了一夜没有队形涣散,无论从体力还是纪律性上,都说明这八千个苑军是最精锐的,眼下这支精兵就带着刻骨的仇恨对敌人发起最后的攻击。

  西瞻铁林军在大苑的土地上,展现了他们称雄四国的战斗力。四百个士兵对八千个精兵,战斗竟然还能持续一个多时辰。很长一段时间内,小金川变成红色的河水里,苑军流出的血还是远远多于敌人。直到天色大亮,阳光照耀在红色的河水中,最后十几个全身是血的铁林军仍然在歌声中奋力拼杀。

  “我们身体里流淌着苍狼的血脉——
  我的荣耀要用血来见证!
  长生天的宠儿,
  别畏惧死亡,
  祈求与哭泣属于弱者!
  灵魂会在烈火中升腾,
  鲜血浇灌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
  那是长生天赐给英雄的牧场!
  苍狼的子孙——
  别畏惧死亡!
  无人能阻挡我的脚步,
  长生天让我看到的一切,
  都是长生天准备赐予我的!”

  河边还剩下十几个西瞻士兵,最初那个想出用人体糖葫芦串下山的小队长也在其中。他杀得兴起,一把扯下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冰天雪地里上身赤裸,露出肚子上骇人的刀疤。有七八杆长枪同时伸向他的肚子,他一声大吼,抡刀砍向枪杆,七八根枪杆竟被他一刀全部砍断。然而更多杆长枪伸了过来,一起插在他的肚子上。他仰面跌进水中,肚子上密密麻麻的枪杆向上挺立,如同插着糖葫芦的草标。

  最后一个西瞻士兵是个百夫长,身手很敏捷。他在这必死的境况下仍沉着应战,苑军越急他越稳,至少有十几个苑军在他神出鬼没的招数下一招毙命。这个百夫长用眼角余光看到一个将领打扮的苑军纵马逼近,趁他荡开几个士兵的空当,一杆长枪毒蛇般探向他的胸口。他不知道这个人是王庶,是大苑的亲王,但他知道这人和其他敌人不同,是个用枪的高手,如果依照自己挥刀的速度,枪尖会在他砍断枪杆之前送进他的喉咙。

  于是这个百夫长挥刀格挡用了斜向上的力道,却并不去砍枪杆,而是刀头一斜,顺着枪杆滑向对手,如同燕子抄水,这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招数。他变化,王庶的枪杆也突然起了变化,手腕一翻,枪背隆起再抽下,如同一个浪头要把燕子打进水里。百夫长立即抽刀,然而枪杆追击甚急,闪电般压住刀头,这个浪头还是打在他的脖子上,连着他自己的腰刀一起,血线发出哧哧的声音。江边最后一个西瞻士兵,就被自己的刀抹了脖子。

  王庶骑在马上,任由敌人激射而出的热血喷在自己脸上。他紧紧握住枪杆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什么,他的耳朵里似乎还能听见敌人的歌声——我们是苍狼的子孙,苍狼的子孙……好像这歌声已经被大青山、小金川牢牢记住了,风每吹过一次,就会低低吟唱一次。

  斯役,苑军亡万余人、重伤万余人、轻伤四千余。阵亡和重伤的人数多于轻伤,可见战斗之惨烈。而西瞻军事后统计,阵亡六千余,无重伤员。

  在付出了六千条生命以后,西瞻最精锐的铁林军终于冲出了大青山屏障,来到大苑广阔平原的第一个落脚点——麟州。他们带着骁羁关冲下来的锐气,带着没有拖累的战斗力,带着没有补给、没有援军、没有退路的处境,向前方毫不停留地冲过去。

  九、向前

  激烈的战斗是在一夜之间突然爆发的,虽然事出突然,但麟州处在离骁羁关最近的雁门郡一直紧密戒备,所以当西瞻军整队冲来的时候,他们还抵挡了一阵。

  雁门郡城池矮小,郡守集中全城的弓箭,对着迎面而来似乎望不到边的西瞻军一轮猛射。如蝗一般的箭雨带着点悲壮遮住了天空,所有的箭支毫无保留地射出去,并没有打算长久守城。西瞻军冲锋那种速度见所未见,让这个小小的郡守从战斗开始就看到了结局。

  雁门郡的守军将巨大盾牌用长矛支起,竖在城门之前阻挡敌军。西瞻的士兵纵马上前,丝毫不做停留,他们收起腰刀,用长矛扎在盾牌上,借着马力向前猛冲,隆隆的巨响声中,巨盾被冲得连连摇摆,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一面巨盾后面支撑的长矛经不住这巨大的冲击力道,突然崩成两段。一面巨盾轰然倒下,有如洪水冲垮长堤,西瞻人潮水般涌入,挥舞着马刀狂劈乱砍。雁门郡守军眨眼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城门在潮水般的人群中轰然倒塌。

  而有“鱼雁双门”之称的麟州另一道门——鱼门郡,也在雁门郡遇袭的同时遭遇了敌人。他们面对的敌人只有几千,不像雁门郡那般无法抵挡,但不幸的是,他们的城池比雁门郡破得更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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