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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舐犊

  寸草萋萋,难报三春晖

  有些不能适应京城的寒冷了,尤其是在这满目净白的门口。锃亮的门环倒映着我的脸,扭曲而晦涩,再对上银质扁方一端折射的光芒,平添多少凄绝。

  门楼上挂着的灯笼轻轻地摇晃着,巨大的“奠”字随风牵引着我的神思。手扶上褪色的大门,“恕报不周”的字样已有些发黄皱折,几乎快要挂不住了。我使劲平整了两下,是一种刺痛的冰凉。

  一束馨香熏疼了眼睛,那呆板的画像渐渐从视线中模糊,我索性闭上眼睛,小声念叨:“阿玛,您怎么不等等呢?女儿太任性,总是在付出了代价之后才懂得愧悔。阿玛,您是最惦念女儿的,为何也舍得强加一份遗憾给女儿呢?”挡不住缓缓渗出的泪,我只能紧紧合十双手。

  “小柔,你这样子没得叫你阿玛看了难过,好歹皇上还放你来看看,就是开了天恩了,我想你阿玛也能放心。”福晋的声音惊醒我,我抬手擦拭一下脸颊,对她低了低头:“劳额娘陪着,这里凉,倘若受了寒倒是女儿的不是了。女儿还要在这里伴灵十日,额娘自去歇着吧,这有丫头陪着就行了。要什么,我自然不跟额娘见外。”

  “也罢了,穗馨,好生伺候着。”福晋说完就扶着丫头颤巍巍地走了,一时间灵堂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叫穗馨的丫头。自从我回来就不把喜儿带在身旁了,因她是许了李卫的,所以就暂时放在屋子里替我打点些寻常针线活计,总要捱过这两年国孝才能聘嫁。锦绣她们几个大的都到了年岁,我们回来之前就由妍月做主配了出去,现在的那几个小丫头我又没有心情调教,于是就只身一人过来了,反正在外生活这么久。

  除了喜儿,别人我还真不好接受。眼前这个穗馨,好像是我这个身体本尊出嫁前的丫头,那年匆匆忙忙几天,也没跟她说上几句话,觉得她心还算细。只是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已不是从前的雅柔,所以面对她总有点小心翼翼。福晋显然以为仍旧是她贴心,所以把她留下来。我合眼祷告了一会,就在蒲团上坐下来,招手叫穗馨坐在我旁边,跟她闲聊:“穗馨,你也不小了,怎么额娘还不给你寻个人家?”

  她微微红了脸,顺下眼睛:“小姐您怎么忘了,奴婢是许了伺候大少爷的,后来大少爷殁了,奴婢也就……”

  我有些惊讶之余也不免惋惜,听说长子殁世已经五年有余了,难道这个丫头就这样糟蹋了?想到这我说:“穗馨,不如我去跟额娘商量一下,还是早些给你寻个出路,也……”

  没等我说完她就大摇其头:“奴婢万万没有别的脑筋,奴婢这辈子认了,求小姐不要怪罪。”她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明显的黯然。

  我忍不住安慰她:“怪罪?我干吗要怪罪你?终身怎么可以耽误?你放心,我去说额娘自然不至于驳我的回。”

  她诧异地看着我:“小姐,您不是跟奴婢说笑话呢?从前总是跟奴婢说要忠贞不二,不能有外心的,不就是小姐您么?”

  我哭笑不得,这雅柔自己死心眼就完了,还教育丫头也这样。拍拍她的手,我说:“你又没真的开了脸,不妨的。来,当着老爷的面,这个主我给你做定了。”她还是满脸疑惑,欲言又止。我正要细问,门外一个丫头往里探头,见我看她急忙回说:“回十三福晋,小格格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子一摇三晃地跑进来,直接栽到我怀里,我惊讶了半天才看见后面跟着的喜儿,不免嗔她:“你怎么把格格带到这地方来了?”

  喜儿呵着手说:“奴婢没办法,小格格整天闹着要娘,把爷聒噪得受不了了,一迭声地叫给送来。”

  我无奈,只得打发穗馨带喜儿去暖阁坐着。韵儿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我,我掐掐她的小脸蛋:“韵儿又不听话了,额娘出门前咱们怎么说的?”

  她不答我,眼睛骨碌碌转着左看右看,看见上面的画像,猛地又藏进我怀里:“额娘,我怕。”

  “乖,韵儿不怕,那上面是你的郭罗玛法,他是最慈爱的老人,看见韵儿一定会很高兴的。来,给你郭罗玛法嗑一个头。”韵儿听话地照做,我刚刚在闲聊中平复的心情此时又不免悲戚起来。这就是生命的代代延续,我钟爱韵儿的同时,又一定要接受阿玛回归尘土。

  “额娘,给,擦擦。”韵儿童真的声音传来,小手举着一块皱皱巴巴的帕子,看样子是从她怀里掏出来的。我忍不住笑着接过来,刚要拭泪,不想却看见上面的墨迹,翻开一看是两行字:

  从今拭尽惆怅泪,与君共笔诗蓼莪

  心中有些异样,韵儿倚在我怀里,比着小手说:“阿玛说,看见额娘哭的时候就拿这个给额娘擦。”

  把她抱在我的腿上坐好,我轻轻拍着她问:“韵儿,你阿玛在家都干吗呢。”

  “天天门口坐着。”

  “什么?”我心里叹了口气,“好孩子,回去跟阿玛说,外面风凉,额娘不让他在门外呆着,明白了吗?”

  她懵懂地点点头,我不放心,又教了几遍,叫喜儿进来跟她说:“我还要呆上十日,你把小格格带回去吧,多哄着点。跟爷说,再闹也不能往这儿送了,再送我就不回去了。”

  喜儿抱过清韵,答应着去了。我独自拿着那块帕子发了会呆,又重新直起身子跪好,对着灵位稳稳一叩:“阿玛,您可放心了?”

  十天中,我每日就坐在供着阿玛灵位画像的佛堂里,焚香祷告。有时也说些闲话,就像当初我对着琳儿她们一样,这样的无奈多了,竟然让我留恋上这样静谧却带着绝然的地方。

  到我回府的那天,我跟福晋提了穗馨的事。果然,她神色有点不自然,似乎不好接受这个提议。我笑对她说:“额娘,大哥那里本来就没过什么形式,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这个事虽不至于算是仗势欺人,多得点儿善名也是好的,额娘就当疼女儿,应了吧。”带着点撒娇的口气,福晋到底同意了,穗馨过来给我磕头。我分明看清了她眼里说不出的释怀,心中顿时坦荡。

  ……

  还没进我那院门,老远就看见十三爷背对着我这边冲着房门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时不时还用手敲敲墙,再不就是左右端详台阶、窗台,反正是一直在屋门口转悠,好像在找什么。

  不好吓他,我把脚步放得重了些,见他没理会,笑着问:“爷这是踅摸什么呢,这么专注的?”

  他猛地转过身,嘴咧得大大的:“你回来了,让我看看。”说着把我拉到太阳地,仔细看了半天,“还好,眼睛倒没肿得怎么样。就只这脸色不好看。”一头说一头还捏着我的脸拧拧。

  我打掉他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伤心固然有,当着额娘的面也不能哭起来没完,更何况……”我摇着那块皱巴巴的帕子,“还有人大老远地打发小女娃去监视我呢。”

  他一拍脑门,赶紧说:“对了,说到韵儿,有个事我打了好些天闷葫芦了,你可算回来了。你倒说说,什么是”粮“,你藏了什么”粮“?”

  我听得一头雾水:“藏,呃,什么”粮“?我什么时候藏了粮?我又不是耗子。”摇摇头自去收拾东西不理。

  “咳,明明是韵儿说的,说你不让我去门口,门口有”粮“,不让我看。”他追在我后面,表情异常认真,“我问了喜儿,她也不知道。你倒说说。”

  我恍然大悟,立时笑得前仰后合,再想起他刚才那副伸头探脑地踅摸样,更是倚在炕桌上捶胸顿足,直笑得他满脸通红,跑上来作势要掐我,我才止住笑说:“了不得了,再不好好教教韵儿,以后咱们的误会都要从她那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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