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楚湘云 > 清风吹散往事如烟灭 | 上页 下页
二七一


  她幽幽地望着他:“如果,你因为某种神奇的原因回到五百多年前,遇到年幼的铁木真,他正落荒而逃,可你知道他将成为成吉思汗,奠定蒙古帝国。看见他和扎木合友爱,你会知道他们将会成为死敌。在蒙古帝国最强盛的时候,你知道帝国很快将会四分五裂。”

  他的喉咙一哽,艰难沙哑地问:“你说,这场战争,准噶尔被打败,被灭国灭族,是吗?”谁能把强大的准噶尔灭国灭族?!如果她恨他把怡安留在北京,想要打击他,毁掉他的自信骄傲,她做到了。

  他的样子让她很难过,可既然开了头,就把能说的都说了吧:“不。灭准噶尔的是下下任皇帝,当今皇上的孙子,至少是二十年后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不知道这场战争和将来的灭国灭族有什么关系。我不想等着看着那样可怕的事情发生。我想,如果能够不对西藏用兵,避开这场战争,历史就被改变了,也许就不会有将来的灭国灭族。”

  他明白了,她当初那么不愿意嫁到准噶尔,成亲以后想方设法地不肯生孩子,怀着哈尔济朗就计划去印度,从印度回来象是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在行宫里劝他一起逃走——是的,逃走,印度是她为自己为孩子安排的逃亡之路。她不愿被准噶尔的命运牵连。

  他的心中充满幻灭的悲哀。原来,那些年的幸福都是他一方面的,她始终在担心,始终在计划着离去。

  “日朗?”她担忧地看着他,怀疑自己做了件蠢事。再坚强的人也承担不起这么可怕的预知。他又是那么骄傲那么爱他的族人和准噶尔!

  他收敛心神,淡淡回视:“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定知道将来的皇帝是谁。”

  她的心微痛,为着那抹疏离:“下任皇帝的年号是雍正,下下任皇帝的年号是乾隆。”

  “雍正是谁?哪一个阿哥?”

  她迟疑地沉默着,他该不是想用另外一种手段改变历史?

  他等待着,突然间猜到答案。她不顾一切地要保护孩子,她的习惯是为最坏的可能做最好的安排。皇帝废了太子,由哪个阿哥继位成了一个悬念,北京表面平静,实际暗潮涌动。万一怡安必须长期留在北京,只有下一任皇帝最能保证她的平安。那个人分明对她怀有特别的情感。至少,他可以放心一件——不管发生什么,怡安是安全的。

  “这一次,打败我们的,是谁?”

  “大将军王。”

  “能封王,一定是宗室了。可是宗室并没有将军王这种封号。”

  “清朝好像只有这一个。”

  “是谁?哪位阿哥吗?”

  她沉默着。

  他又知道了,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是她在意的一个人。她怕他伤害他们。

  他转身向外走。她急了,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不要打仗,不要打这场仗!就算不为怡安,为了准噶尔,为了你的族人,好吗?你不是说皇上只是需要一两年,需要一个台阶。我们已经付出失去怡安的代价,已经半年多了,再争取一次,再给皇上给我们自己半年,好吗?也许,一切都能改变。”

  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明亮灵动,现在布满血丝,含着泪水,倾诉着疲惫哀愁。他很想抱住她,吻去她的忧伤,可他的心也疲惫也沉重更无力。

  “大王子,洗澡水烧好了。”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擦去终于落下的一滴泪,勉强笑了一下:“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我需要一个人静静想一想。”

  她放开手,看着他走出去,等侍女预备好一切退出去,慢慢脱下衣服,把自己泡进热水,疲惫地合上眼。不管对错,能做得都已经做了,只有等待结果。

  久违了的温暖舒服。水气漫起来,渐渐模糊了她的神志。

  他没有走远,就在院中。孩子们曾在这里嬉闹玩耍,他和她曾经相拥一起看星星。这里有最美好最幸福的记忆。而她刚刚告诉他,用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准噶尔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不留痕迹。

  他坐了很久,想了很多,直到侍女慌张地来说:王妃洗澡洗了很久,一直没叫人,在外面呼唤,也没有回答,屋里静悄悄的。

  他苦笑着站起来,走回卧室。她对奴仆和属下很温和,只在一些很小的事上严厉。比如说,她洗澡的时候不要人服侍,不等她叫,绝对不许人进去。在别人看来乖张怪癖的这些行为,只是她原来世界的习惯吧。

  水已经冰凉,她的头靠在澡盆的边缘,睡得人事不知。

  皮肤粗糙失却了光泽,两颊微陷,眼眶青黑,头发干枯凌乱,这是从前绝不会在她身上看到的。伤心,绝望,辛苦地挣扎,这是她原本不想承受的。不想要孩子,孩子来了,就全心全意地做母亲。不想嫁到准噶尔,来了,就认真经营生活,帮助这里的人。找到退路,仍然留了下来。明知要打仗,还帮他谋划,陪着他去觐见皇帝。

  他想通了,竟有些心疼。为了他们曾经的幸福,她做的付出的,并不比他少,她承受的,也许比他还多。

  楚言一觉醒来,发觉丈夫的注视,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微笑,蓦然想起之前说破的秘密,有些尴尬,有些意外。

  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直到——她打了个大喷嚏。

  他为她拉拉被子:“你洗澡的时候睡着了,在凉水里泡了半天,着凉了。”

  她感激地笑笑,事到如今,他还这么体贴温柔,她无法不动容,可她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他犹豫着,迟疑着,沉默着。

  她只好先打破僵局:“哈尔济朗还好吗?你见到他了吗?”

  “三个月前,我去看过他。他很好,很喜欢你带给他的玩具。他,很想你。我告诉他,快点把该学的东西学会,他就可以早点见到你。”他不敢告诉她实情,怕她经受不住,会疯掉。

  喇嘛们下定决心要消除这个异族异类的母亲带给哈尔济朗的“不良影响”,搬出女人不可出入的戒律,不允许她见儿子。连他也只匆匆见了一面,把来自母亲的关怀和疼爱亲手交给哈尔济朗。他们不在的大半年,哈尔济朗长大了很多,明白了利害,表现得很平静。有外人在场,他们父子也没能说上几句贴心话。

  哈尔济朗很喜欢很爱惜母亲从北京带给他的小玩意,藏在房中悄悄把玩,寄托对母亲和家人的思念。某一天,那些东西不翼而飞。哈尔济朗做了所有他能做的,软语央求,严正说理,激烈抗争,消极反抗,得到的是一次次处罚,还被告知他是来接受教育的,为了防止他玩物丧志,那些东西不能还给他。绝望之下,哈尔济朗采用了决然的办法——拒绝进食。喇嘛们采用种种办法劝说,逼他进食进水,直到哈尔济朗身体变得虚弱,不敢再隐瞒下去,只得报告大汗。他这才知情。

  他很庆幸她没有见到哈尔济朗昏迷在床上的样子。她也许会杀人,也许会砸了烧了整个喇嘛集,甚至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他出面交涉,要回了那些东西,为儿子争取到一点自由自主,说服哈尔济朗重新开始进食,鼓励他忍耐。经过这事,喇嘛更加不肯放任哈尔济朗回他母亲身边。他也没有坚持带儿子离开,有点担心一旦得回哈尔济朗,她会带着儿子远走高飞,或者回清国找怡安。

  楚言沉吟着。她没有进去过喇嘛集,中世纪的修道院是怎么回事,她很清楚。哈尔济朗不可能真的很好很愉快,可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她原是一条鱼,有水的地方就能来去自如,有了孩子,鱼尾裂成了两条腿,很容易被人抓住拴住。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弱点。她越挣扎越表现得在意,他们的束缚就越紧越狠。况且如今,哈尔济朗的事不是最紧迫的:“大汗把宫廷搬到伊犁,是准备打仗了吧?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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