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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自己还是找到了绺儿姐姐,找到了这个和她相依为命的女子。

  慕香觉得自己就像一颗虫卵,渺小湿滑,而这世间给予她的痛苦就是那一层濡湿的薄膜,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从外延一直疼到内里,虽不致命,但永无休止。

  而她如今只存在于记忆渊底的绺儿姐姐,像是隐匿于内里的汁液,在毫无遮掩的日头底下,正在干涸。

  慕香想起与绺儿姐姐的过往。

  两个脆薄的生命,就这样凄凄惨惨地活着,将活着当成唯一坚强的控诉。

  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不是把美好撕碎给人看,而是,大多数局外人并不觉得这是悲剧。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担当,青楼女子,原应如此。

  人们都是仁人君子的,平日里习惯前呼后拥相互阿谀,容不得衣冠上有褶皱。他们自以为他们的生活里都是干净的,而并不知道,这些干净的缘由是,他们把淫邪与肮脏都丢在了青楼粉巷里,肮脏在那里溃脓生蛆,外面仍旧山河太平。

  绺儿从未提到过自己的童年,似乎她生下来便是这样的。平日里她亦不与人争执,攒下钱来就去书巷买几本线装的旧书,找一个不易得的清闲午后,半倚在榻上逐字逐句地读,时而抿嘴娇笑,时而掩卷而泣。绺儿是悲悯于别人的命运的,甚至胜过对自己命运的关心,她更多时候是把自己当做一名救赎者,意图拯救故事里那些比她更不幸的人。可惜这样的救赎者只是她自己的一桩假想,而她似乎总是忘了,在现实的生活中,她亦是一个等待被救赎的受难之人。

  此时慕香也不去打扰,她喜欢看绺儿沉溺于这样片刻的安宁。绺儿倚在榻上,像支玉质的簪子,别在美人的一头乌发上,美亦美得惹人心碎。她这样喜欢读书,会不会有一日,也会有好事者记下她的生平呢?慕香这样痴痴地想着,就伏在桌上睡去。

  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披着绺儿的坎肩。慕香回头看时,绺儿的榻上已经空了,被衾上有绺儿起身时留下的褶皱。那本线装的旧书,被突然闯进来的风翻开了两页。不用说,绺儿又去应付那些总是要不够的客人去了。慕香走过去,拾起书来看,正翻开的一页是几句诗,纸页脆黄,小字如豆:小楼吹彻玉笙寒,西楼望月几回圆?都道死别寻常事,谁解生来亦凄难。

  绺儿病了。

  这次的病来得突兀。绺儿脸色蜡黄,咳了一夜的血,连妈妈们也慌了手脚。绺儿本已成为悠远楼闻名遐迩的花牌,若是真的就这样没了,便是坍塌了一座金山。连请了几个郎中都没有成效,绺儿开始不说话,连慕香也不再答理。慕香瞧着一个又一个郎中的脸色,心内惊慌,生怕他们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有几个熟客打听到绺儿的病,大叫惋惜,相互谄笑着,悠远楼的姑娘水灵,却都有些松垮,也只有这个姑娘生来紧致,可别真的殁了。有一人道:“你未想过么?这一天接下这么多的客人,都是壮伟的主儿,铁打的女人怕也吃不消,何况一个不满二十的丫头?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另一人有些不屑,鄙夷地说道:“梁兄什么时候这么大慈悲了?这绺儿姑娘的寝处,梁兄去得未必比我们少吧?就算是暴殄天物,怕也有梁兄一份的吧?”

  慕香不知道愈来愈沉静的绺儿现如今都在想些什么,但她明显地察觉到绺儿对自己生命的轻贱,而且也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们本就是一群无人疼惜的人,性命也抵不过大户人家的花鸟虫鱼,但,若是真的连自己也如此轻贱起来,那所谓生命也不过是一床败絮而已了。

  慕香不知道该怎样去救起甘愿在死潭里放弃挣扎的绺儿,又或是自己还无力承担一个救赎者的身份。这从此成为她的心病,倾尽一生也未曾忘却。

  一个月后,妈妈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屋子里的死气,来得日渐少了,只剩下慕香一个人侍候绺儿的起居。

  外面的天气依旧延续着这座老城淫靡的潮气,商贾们往来更迭,街市上繁华得毫无心肝,充斥着市侩小儿千篇一律夸大其词的叫卖声。慕香就在这间阁子里,打开窗子,让阳光尽可能多地渗进来,一边看着忙碌的众生熙熙攘攘,一边用清水给绺儿擦洗身体。绺儿瘦了几个圈,凸出细长的脊柱与肋骨,头发也开始泛黄脱落,让人不忍卒睹。这真的是一个月前还让无数男子趋之若鹜的悠远楼花魁么?慕香恍惚起来,仿佛一瞬间也失却了偷生的意义。但在生活残忍的重压之下,她唯一不想离弃的,还是活着,就是活着,仅仅是活着。当然,还有绺儿姐姐。

  熟悉绺儿的客人们,禁不住初春落拓的寂寞,也受不了家中妻妾的木然与松垮,很快寻得了新的体己。悠远楼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从来不让你觉得自己有多么重要,即使你已经是姿色上品的花魁,一夜之间仍然会变成凋零下来的败柳,几十年来,一直如此。

  说起绺儿的身世,慕香更是黯然神伤。只有一次,绺儿对慕香说起自己的过往,从此便再也不提起。然而,慕香记得清楚,她甚至幻想着,绺儿的身世就是自己的身世,她比绺儿更加心疼这段过往。每每想起来,她都觉得,那个绺儿就是自己,而自己就是绺儿。

  那个时候,绺儿不叫绺儿,她有一个更加动听的名字。

  兮月。

  兮月十五岁那年,赶上古昌城盛大的灯会。她跟在叔父身后,身形娇小得惹人悲悯。叔父的背有些驼,脸像是一抹沾满了脏水的红帕。

  街巷上,掌了灯,人群蒸腾,烟火焚城。

  兮月抬眼望望天幕上绽开的烟花,突然无可救药地绝望起来。她忆不起双亲的模样,自己像是旧朝的遗孤,无可依附。她禁不住羡慕起那些个绽开的烟火:烟火尚能绚烂如斯,即便之后化为灰烬,也热热烈烈地过了一生。而自己,十五岁的豆蔻,却不知道明天是东城还是西山,怕是就此死了,也只不过是一座薄坟,三五日便身入狗腹。

  她就这般怔怔地看着天,瞬间泪流满面。

  叔父见她停住了脚,有些不耐,但今日似乎出奇地和善,淡淡地道:“兮月走累了?还没到城中,这里的烟火比不得城中的繁华,快些走吧。”

  兮月脸上倒映出一朵迸裂的火,没有言语,敛了敛裙裾,自顾地往前。叔父看着她单薄的背,脸上露出一丝猥亵来。

  而兮月琐碎的少得可悲的记忆,也若这绚烂寂寞的烟火,绽开来,灼烧着心内几块最为敏感的肉。

  她家亦是一所鼎盛的人家,姓柳,这样的人家似是总与天地结仇,所有的钟鸣鼎食似乎都是为了日后的悲金悼玉。无论你多少钱财,多大的权势,也终有树倒猢狲散,凄凉背西风,独个悬高梁的一日。或是因为子孙不肖,或是因为更朝换代,或是只因为某一日一个丫鬟丢了一只当做玩意儿的绣春囊。

  兮月所有可考的追忆都逼仄在这所人家,空白直至荒凉:初生婴孩胎发如炭,百岁之日抓阄夺世,宾客们的觍颜阿谀,初为人母被咬得殷红的乳,老管家面上横陈的沟壑,前院巍峨的苍梧,庭前苍翠的湘妃竹,开得讶然的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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