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香(26)_宋君

二六

　　慕香不知道该怎么说，怔怔地听着。

　　袁向鲤看着慕香的脸，轮廓朦胧，浑身上下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晕光，像极了俏生生的仙女。他捧起慕香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心中竟然蓦地生出一阵撕裂的疼。

　　慕香被袁向鲤突然温柔的举动吓得怔住。她不知道袁向鲤为什么突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净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她看着袁向鲤的脸，心中异样。

　　“慕香，你可读过曹植的《洛神赋》？”

　　“没有，我不常读书的，不过曹植倒是听说过。”

　　“嗯。建安风骨，曹操一家可都是才子。所谓洛神就是宓妃，传说她死后在洛川上成了洛神。曹植有感于宋玉对楚王神女一事，作了此赋。所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描写的就是宓妃的形态。”

　　“这个我知道，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说的就是他们吧？”

　　“不错。慕香你可知道，自古至今的名妃，大多数到最后都是凄惨的下场？”

　　“妃子？是伺候皇上的嫔妃么？”

　　“不错。娥皇女英的事你知道吗？”

　　“娥皇女英？这又是什么。”

　　“她们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妃子，是舜的两个嫔妃。传说舜死后，两位嫔妃纷纷殉主。现在的斑竹又叫湘妃竹，说是因为湘妃日夜思念皇帝，洒下的泪水沾到竹子上，便留下了斑点，成了日后的斑竹。”

　　“好美丽的故事。想不到帝王家也有这样真挚的感情。”

　　慕香心里蓦然一动，似乎一扇门扉正被什么叩开。

　　袁向鲤心里却五味杂陈，他看着不谙世事的慕香，觉得五脏六腑凉丝丝的疼。

　　“慕香，要知道，皇帝有三千佳丽，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妃子根本见不到皇上。最后的下场，是寂寞而死。”

　　“那，皇上为何要这么多女子？只是为了摆设么？”

　　“摆设？不错，那是帝王的象征，坐拥江山美人，方可以显示九五之尊的荣耀。历朝历代的帝王都热衷于搜刮全国各地的美女，用来充实宫苑。然后，一朝的帝王驾崩了，不能生子的嫔妃，都要殉葬。”

　　“啊？这些女子当真可怜。”

　　“深宫里鱼龙混杂，虽说都是些女子，可是脂粉堆里往往藏着毒箭，防不胜防。唐诗里有一句说，闲谈欲说宫中事，鹦鹉面前不敢言。说的就是宫廷里耳目众多，妃嫔宫女们都不敢乱说话。祸从口出，所以，只有慎言慎行才能在宫廷之中趋利避害。慕香，你可知道？”

　　“嗯。世人常说嫁入豪门深似海，公子这里就是豪门，可是公子对慕香很好，慕香没有感觉这里是苦海。其实，深宫才是真正的深海。可怜那些进宫的女子们，一生一世都困在里面，衣食无忧却如行尸走肉。当真可怜。”

　　袁向鲤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慕香，你很善良。就像那雨前的湖面一样，一眼便能看透。可是，在这个世上浊水要比清水存在得更长久些。水至清则无鱼，因为鱼都被人钓走了。只有浊水才能孕育出大鱼来，人们永远也看不到水下的景象。这就好比是人心。你可明白？”

　　“我……我有些明白。”

　　慕香不知道袁向鲤为什么跟她说起这些，又是宫廷，又是妃子，又是人心，她不知道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嗯。这些都是安身立命的法宝。永远不要让别人看透了你，否则你就会被别人利用、倾轧甚至是残害。你一定要记住。”

　　“嗯，是。我记住了。”

　　“那就好。慕香，我原本以为你像极了苏小小。”

　　“苏小小？我知道，秦淮名妓。绺儿姐姐常跟我说起她，还有鱼玄机，这些都是古往今来神奇的女子。”

　　袁向鲤叹了一口气，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神奇的女子，语笑嫣然，眉眼间一湾涟漪。慕香也是个神奇的女子，可是到此她却浑然不觉。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苏小小，那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可是，她名动天下，无数英雄膜拜，也算是人中龙凤。可是，我很怕你会成为宓妃、湘妃或者是其他什么妃子。”

　　“怎么会？我成不了苏小小，更不会是宓妃。她们一个是名妓，一个是洛神。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就足够了。”

　　没有人能体会袁向鲤此刻的心情，他从小到大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说过这许多的话。他还记得，当初父亲给她娶了一门亲，一家董姓人家，女子的小名唤作鸢紫。他原本还算喜欢，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会对鸢紫做出不堪的事来。后来，鸢紫受辱自杀，董家追究起来，还是袁向鲤出面平息了事端。他忘不了自己幼年时候在京城的日子，忘不了姓郭的贵人，也忘不了父亲是怎样将鸢紫绑在自己的卧房……

　　唯有眼前这个女子，让他懂得了女子的妙处。慕香啊慕香，她像是一处绝好的山水，从来无人踏足，重峦叠嶂，远近高低各不同。在这个乱世，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内心渴望的安宁。袁向鲤也是，慕香也许就是他苦寻的安宁。

　　可是他有更大的事要做。他说自己身不由己，可是真相并不是如此。身不由己只不过是他自诩清高的说辞，是他一切行为的借口。他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这么多年来，他苦心经营，殚精竭虑，无非是为了一个目的，一个他少年时就疯狂想达到的目的。什么目的呢？几百年前，秦始皇的大辇经过街巷，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指着大辇对身边的叔父说，此人可取而代之。那个脏兮兮的少年，就是西楚霸王项羽。袁向鲤喜欢项羽的那句话，可是，他不想成为项羽，他更想成为刘邦。

　　所以，一切挡在自己前面的，或者说是能帮助自己达成目的的，他都不能放过。

　　火还在烧，慕香看到一面墙轰然倒塌。

　　袁向鲤突然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给你看看我的作品。”

　　“作品？什么作品？”

　　“我要给你看。你可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出巡？出巡为何又要带着自己心爱的嫔妃？那是因为他要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炫耀手中的大好江山。九州山河壮丽，身侧美人如玉，指点江山，那是怎样一番快慰。所以，我带你去看，我定要带你去看。”

　　“炫耀？公子，你……”

　　袁向鲤再不多话，他一把将慕香揽入怀里。慕香像只被逮住的小鸟，柔弱倔犟而又无力反抗。袁向鲤抱着她，健步如飞，出了门去，飞身上马。

　　地上那支小腿骨的火把，仍在明明灭灭地燃烧，如同一抹鬼火，孤单、哀怨……

　　慕香伏在袁向鲤肩上，棕色马跑得很是颠簸。袁向鲤狠狠地勒住缰绳，以控制马奔跑的方向。慕香惊讶地发现，那匹马的眼睛上竟然蒙了一块白布，完全遮住了它的视线。这又是为何？慕香想问袁向鲤，但袁向鲤似乎并不愿意多说，专心地勒紧缰绳。慕香看着周围的古槐，隐身在暗夜里，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奔跑呼号，如同巨大的恶鬼，凄然可怖。

　　慕香突然想起来，所谓老马识途，难道袁向鲤不想让这匹老马记住这条去路？袁向鲤好缜密的心思，可是我呢，他就不怕我也记下路吗？

　　正想到这里，慕香便闻到一阵香，像是檀香，不知从哪里一丝丝地泛了上来，氤氲在慕香的脸颊周围。她突然觉得累……

　　袁向鲤回身看了看睡着的慕香，继续策马。

　　月色突然跳了出来，洒下一片银光。

　　慕香睁开眼睛，眼前乌蒙蒙的一片，然后她看见一只麋鹿，正低头吃着草，看到他们，惊恐地跑开。

　　慕香第一次看到袁怀璧的陵寝，着实大吃一惊。她常听说，帝王一登基便开始修建陵寝，尤其是秦始皇，直到死陵寝还没有完全竣工。但是，所谓陵寝或者是地宫到底是什么样子，慕香却从来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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