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香(16)_宋君

一六

　　慕香蹲下身来查看那些莫名其妙死在树上的尸体，连裹尸的布条也无。慕香想，不论他们因何而死，都是这天底下极为可怜的人。

　　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

　　都是陌生的面孔，已然看不清最后的表情，只看得清五官七窍里流出的脓血，乱草般的头发，胸脯软塌塌地垂着，如同树上结的干瘪如纸的馒头……

　　慕香看到第七具尸体的时候，觉得腿酸，然后，她终于看到了唯一一张熟稔的面孔。那具尸体的脸上充满最后的淤血，双目几乎爆裂，头发死鱼般垂下来，挂在耳际的两侧，一副含冤而死的哀怨表情。

　　是梁万重。

　　慕香记得这张脸。他的脸型很特别，上窄下宽，一眼便能记住。就在这个上午慕香还看到的，在一所古旧宅子里纵欲的男子，小璃挚爱的表哥，醉杜康以前的老板，梁万重，此刻就倒悬在这株月色下的古槐上，凄厉如恶鬼。

　　慕香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梁万重的下体。慕香想起了死在悠远楼的酒鬼，那是她亲眼所见；还有袁怀璧，死在她面前，她自己丝毫不知的古昌城巨富。同样的下场，下体一团血肉模糊。

　　是同一个人。

　　那个与绺儿姐姐失踪有密切关系的人。

　　古昌城里突然出现又突然失踪的杀手。

　　此刻，又出现在慕香的生活里。

　　他到底想要什么？

　　自己又有什么？

　　然后她最后一个看到了赶车的车夫。他死得安详，闭着眼，歪歪地靠在树干上，仿佛这一树尸体的守墓人。

　　慕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袁府，她只记得那个晚上袁府灯火通明，下人们都没睡，自己回来也无人招呼。她只是默默地回到房间，在橡木桶里灌满水，她需要借助水的安宁才能平静下来。

　　整个屋子里都是潮湿的暖香味。慕香光滑的背正对着门口，温热的水冒着热气，隐隐有些泛红。

　　慕香倒在木桶里，沉沉睡去。

　　窗外那个久立的影子看着看着，转身默然离去。月光下，他的背影驼得厉害，如同一只干瘦的老虾。

　　第六章城破遗孤

　　劫难永远都是不期而至的。命运是一口鼎镬，人命在其中煎熬。

　　家，是一座城。

　　慕香的家也是一座城，只是不是古昌城，到底是哪里，她也不知道。但，总归有那么一个地方的，可以安安静静地容下她，容下与她一样可怜的人，容下绺儿姐姐，容下小璃，容下那个孩子。

　　袁向鲤走了，慕香的身子却像是大病之前一般，四肢乏力，头脑晕眩。

　　又到了晚上了，袁府的晚上。

　　也不知道小璃现在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绺儿姐姐到底是死是活？

　　也不知道那个古怪的驼背人到底是谁？

　　也不知道驼背人今晚会不会又来敲自己的窗子？

　　也不知道……

　　慕香想着想着，终于睡去。

　　慕香梦到发现小璃的地方，黑暗如地狱，成群结队的老鼠，正在撕咬自己的裙裾。慕香再也撑不住，终于摔倒，倒在湿热的老鼠中间。慕香的身子很快被硕大的老鼠淹没。它们圆溜溜的小眼，如同黄豆，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慕香的头脸被盖住，她能感觉到老鼠的肉脚在自己脸上爬过来爬过去，踩着鼻子，踩着眼睛。她甚至感觉到老鼠也在自己的身体里蠕动，自己的皮肤仿佛拱起，而它们很快就要撕开一个裂口，喷涌而出。

　　慕香奋力挣扎，却悄无声息。终于，慕香终于挣脱出来，低头一看，竟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然变成一只乌黑冷峻的狸猫……

　　她惊醒，却闻到一阵甜香，顿时觉得晕眩。

　　又是长久的昏迷。在这样长久的昏迷期间，总是会发生很多事，到乡翻似烂柯人。很多时候，你只不过停下来看了看山中对弈的老朽，人间已经日月反转，沧海变作桑田。

　　慕香也记不起自己有多少次昏迷，昏迷中她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可能被人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也可能自己就身在一个真相里，甚至可能亲身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杀戮……

　　可惜，她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她亲身经历着，却始终浑然不觉。

　　她甚至不知道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又是为什么而发生。她心内有太多疑窦，却一直没有答案。她感觉生命中早已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谜，等着自己孤身一人去解开，这样的谜会永无休止，愈来愈多。

　　慕香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她摸到四周潮湿发霉的墙壁，摸到墙上的骨头装饰，摸到古旧的石几。她听到时隐时现的滴水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脆刺耳。慕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死是活。她靠紧墙壁，站起身来，向前移动着步子。

　　终于，她摸到一个灯盏，手指碰到一碗湿滑，是灯油。她心内一暖，记起自己贴身带着的火折，忙摸了出来，费力地点燃。一丝光亮在黑暗里绽开，她点上灯盏，火哗的一声跳跃出来，刺得慕香双眼生疼。

　　周围逐渐明晰起来，她被困在一个四面墙的密室中，除了她身边的石几、墙上的灯盏和骨饰，四下空空如也。借着光，她能看到长方形的密室，如同一口硕大的棺木。而自己就像是这棺木中的活人，她想到了千年的尸身死而不腐，衣着光鲜地等着盗墓人的光临，然后把他们吓到半死，再轻飘飘地逃之夭夭。自己在这个石棺里，多么像一个含冤而死的女子……

　　她循着墙，点燃墙壁上所有的灯盏，里面满是灯油。室内终于洞然起来，慕香立在密室的一侧，影子随着火光不住地跳跃。然后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困死在这里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扇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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