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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咸丰满意地点点头,进到隔间休息去了。我在书桌旁的小案边上坐下,开始仔细阅读起尚未批完的奏章来。

  这一看就是一个下午,看得头晕眼花之余,我对于咸丰对我说的那番话深以为然——康熙、雍正、乾隆这些皇帝都是怎么当出来的?天天对着这么多东西,换作我,不说累死,闷也闷死我了……

  于是我又恢复了每天帮咸丰批改奏折的工作,对时局尤其是奕訢的动作渐渐尽收眼底。奕訢在北京事情办得很顺利,基本上将北京的官员班子换成了自己一脉。同时,他和桂良、文祥等人基本上把持了清廷的外交。这外交现下看起来似乎无用,还无端担当了骂名,但在现在的形势下,清廷不可避免要与洋人们打交道,外交在国家大事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况且多掌握一分洋务,对于“师夷长技以自强”就多了一分把握。

  但光是这样还不行。要想彻底掌握清朝的外交,光是这么游兵散勇的小打小闹是不行的,需要有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好将自己的人安插进来。奕訢等人为之犯愁。正好此时原来的理藩院已经不再适宜国情,我便顺水推舟建议他们成立一个新的衙门专责对外事务,奕訢深以为然,十二月初一奏折就上来了,呈请成立“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统管一切涉外事务。跟以前奕訢的奏折一样,这份《通筹夷务全局折》也受到了肃顺等人的强烈反对。

  肃顺一伙本来是不大注意有关洋人的事情的,但此时似乎也有所警觉。独揽了外交,也就等于扼住了大清的咽喉,为了处理越来越多的洋务,总理衙门必然成为大清政务中的核心环节之一,若是落到奕訢一伙手里,就有了与自己分庭抗礼的本钱,这是他们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于是,针对是否同意总理衙门的设立一事,他们表示了强硬的抵触和拒绝。

  奕訢的势力都在北京,能在热河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我了。为此,我不得不一改往日的低调,努力帮他争取这巨大的政争资本。

  肃顺和载垣、端华,与咸丰在御书房内商议了半天,肃顺等人力陈总理衙门乃是无用之物,立之无益。

  “皇上,历来我朝处理外藩事务都是理藩院的职责,自大清开国以来,并无不妥,处理洋务已是绰绰有余。今恭亲王求立总理衙门,纯粹是多此一举,浪费朝廷的钱粮而已。皇上万不可答应。”载垣说。

  肃顺一向狂放自大,说得更是不客气:“皇上,恭亲王此举,不过是为了巧立名目安插自己的亲信,最终难免祸害朝廷,臣以为应当治其乱政营私之罪!”

  端华也在一旁挑唆:“肃大人说得没错。恭亲王身为亲王,却勾结洋人,谋夺我大清国民血汗,上次皇上天恩浩荡,没有追究他的责任,没想到这次他竟然变本加厉,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实在罪无可恕!望皇上一定要从严处置!”

  咸丰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说道:“恭亲王未必就有这种心思吧?联名上奏的,还有桂良和文祥,他们也赞同此事,可见此事应有其实用之处才对。”

  肃顺大声说道:“皇上,桂良和文祥一向与恭亲王沆瀣一气,他们的奏折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咸丰看了看他们,沉默了一下,然后挥挥手道:“此事朕再考虑一下,你们先下去吧。”

  肃顺等人面面相觑,想要再说却又不能抗旨,只好躬身告退。临走之时,肃顺突然向着偏门这边看了一眼,眼露凶光,看得躲在门后的我吓了一跳。

  待三人都出去了,咸丰这才疲惫地说:“兰儿,出来吧。”

  我轻轻推开门,走到他身后轻柔地为他按摩着。

  “兰儿,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老六他们一定要成立这个总理衙门?”他微阖着眼睛,看似无心地问道。

  我心里轻轻一跳。听这语气,倒是肯定我会帮奕訢他们说话了!可他把我叫来,又分明默许了我在旁偷听,那他倒是对这主意赞成呢还是不赞成呢?

  琢磨了一下,我揣度着他的心思。

  自从八国联军进京,逼得他退走热河之后,他便对于清朝的对外关系这方面事情明显失去了信心。有了一次火烧圆明园,怕是早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再有关与洋人的事情奏来,他也不敢擅自决定,总是斟酌又斟酌。这次奕訢奏请成立总理衙门,他内心未必就赞成,怕是跟肃顺有着同样的猜忌。但奕訢一向熟悉洋人的习性,他奏上来的事情咸丰却不能不谨慎考虑,万一真的有这种必要呢?硬要驳斥了,要是再来一次联军进京,那他皇帝的面子该往哪儿搁?恐怕就是出于这种矛盾的心情,他才会叫来一向与奕訢“过从甚密”的我,想要从我这里打听一些奕訢的真正情况,以作参考。

  第三十七章

  我反复斟酌着,慢慢说道:“六爷为什么要成立总理衙门,臣妾看来似乎倒也有些道理。一来这理藩院向来处理的是外族事务,外族与洋人不同,如果总是挤在一个衙门里确实不大好。二来洋务日渐增多,总须有一个专门的衙门来办的。臣妾听说洋人们都有这样的专门衙门,或许是六爷他们也听说了,觉得确有好处吧!”

  他想了想,看着我:“难道老六就一点儿没有私心吗?”

  我自然知道他所说的“私心”是什么,心底暗叹了一口气,说:“六爷有没有私心臣妾不知道,但无论他有没有,毕竟是自家兄弟,不会对皇上有任何影响,总好过被不相干的人把持了朝政。而且既然于国家有利的,何乐而不为呢?皇上,让六爷为国出力,也不能亏待了他不是?”

  咸丰听了这话,不由愣了一会儿,仿佛在想着什么,最后长叹了一口气,道:“也是这个理儿。好吧,这道折子,朕准了就是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十二月初十,批准的文书下来了,咸丰不顾肃顺等人的反对,决定成立“总理衙门”,是为了国政中处理洋务的需要,也是为了安抚奕訢的需要,更是为了制衡肃顺一伙的需要。

  命令下达,标志着奕訢势力的复兴,肃顺一伙简直就把我恨到了骨子里。我知道他们必不会善罢甘休,但刚刚警告完奕訢没几天,不利的消息就从北京传来。

  原来在庆祝签约的酒会上,洋人们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把奕訢推上了“绝座”,让其他的王公大臣都向他跪拜。奕訢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当下居然受了!我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跌坐在椅子上。

  这回事情可大了!一个弄不好,我们这么辛苦挣来的一切都要付诸东流。我对奕訢简直恨得牙痒痒的,他怎么就这么糊涂?!

  到了晚上,北京来的传信人就到了我这里。这些年我授意安德海刻意拉拢最底层的看门太监之类,为的就是能够方便传递消息,这次咸丰逃到热河,我自然把安德海也算了进来,当初的苦肉计不就为了今天么?果然,到了热河以后,我与北京的联系就全着落在他们身上了。

  信差递来了奕訢的亲笔信。上面写着他在晚宴中被人骗了,以为洋人只是一般的闹着玩儿,谁知竟是真的来这一手,措手不及之下才铸下大错。我看得眉头直皱。

  在外国人的传统中并没有磕头这种规矩,他们多是图个新鲜好玩瞎闹腾罢了。奕訢的对外政策颇为宽松,人也比较开明,比起其他顽固不化的清朝大臣,还是很对他们的胃口的,他们没有理由刻意整垮奕訢而损害自己的利益。那么是谁挑唆洋人们这么干的呢?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我只觉得身累心也累。后世的记载中只写了奕訢此举并未对其造成太大影响,但却更为咸丰所忌,以至于八个顾命大臣居然没有他的份。而他究竟如何逃过此劫,却没有详细的记录。

  我该怎么办?

  “正反相济,置之死地而后生。”最终,我给他回了这八个字。

  两天后,北京来的折子到了。是文祥的,折子里弹劾奕訢与洋人勾结,竟然在北京逼王公贵族们向其下跪,显见有不臣之心,无可宽待。

  咸丰见了自然是勃然大怒的,接连又有几封奏折,有接着弹劾的,有明着帮他说话的,紧接着,桂良的奏章也上来了,辩称奕訢为洋人所骗,无心之下铸成大错,而奕訢自己也上书言罪,只说自己酒醉误事,并请辞归家,以表忠心。反倒是肃顺等人这次挺老实,毕竟他们人不在北京,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贸然出头只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下咸丰倒是有些犹豫了。奕訢请辞是绝对不能许的,否则在北京就没有了够分量的人坐镇,难道要他自己回銮吗?既然不能让他请辞,那过于责罚他也就不可行了,否则会引起争议,为何犯了如此大错的人还能稳坐高位?

  于是奏折被“留中”了。这件事情被拖了起来,虽然没有人受到切实的处罚,但咸丰的心病却是日益严重,我也只能徒叹奈何。谁叫奕訢自己做事不干净呢?

  就这样混啊混,混到了咸丰十一年。正月里是他的生日,虽然不在北京,不在紫禁城,但该过的还是要过,于是改在绥成殿接受朝贺。奕訢也想要来,却被他以国事为重的借口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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