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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爹脸都绿了,抄起扁担连鞋都没穿就回家去。我跟在后边,还没进家门就瞧见隔壁的大叔光着屁股从里边跑了出来,我后娘则在屋子里头哀号。我爹别的没有,就只有大力气,那天他把我们家所有的扁担都打断了。”我的唇角挂着笑,那笑容好像僵硬了一般,“那时候我才十岁。我一个人坐在外边又哭又笑,我终于替弟弟出了一口气,可是我弟弟,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的肩头忽然一沉,抬起眼,却见宇文毓温柔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当他意识到居然对我做出这个安慰人的动作时,立马就窘迫了。

  他讪讪地收回手,“那后来呢?”

  我抚了抚自己僵硬的脸庞,冷声道:“后来?没有后来。我自那日就跟我爹说要离家出去赚钱。我爹同意了。后来我就跟着邻村的表姐一起走了,再没有回过那个家。十六岁的时候,我遇到了同村一个大婶,她告诉我,我后娘被我爹打得成天下不了床,旧伤添新伤,后来生了褥疮,过了没几年就死了。我爹,没多久就又娶了一个后娘。”

  我说这些的时候,已经全无感觉,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

  宇文毓默不作声,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过去的哀伤中抽离出来,已能笑脸相对,“其实,我给过后娘很多次的机会,哪怕她害死我弟弟,她再怎样折磨我,只要她肯回头,我就不会那样做。我所求的不过是离开那个家,能够自由自在地活,为自己而活。是她不知悔改,一再地逼我。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脸上的笑容已经冷却,当我不再絮絮叨叨时,整个屋子里便很安静。

  我斜了宇文毓一眼,他和我就这样并排坐在床上。同样的场景让我不自主地就想到了我与他之间不堪回首的那一夜,宇文毓大概也捕捉到我在想什么,干脆站了起来,假意去给自己倒了杯水,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我也轻咳了一声,打破僵局道:“阮陌对天王说这些,其实只想告诉天王,只要天王肯悬崖勒马,不再逼迫我,我也乐得与天王和平共处。但若是天王一味地沉溺于仇恨当中,非要把那些事算在我头上,把怒火发泄在我身上,那么,阮陌也决不客气。麝香之事,已经是我的底线了,倘若天王一再相逼,阮陌只好将堕胎的真相公之于众。”

  一提到这桩事,宇文毓的脸色马上一沉,布满了寒霜,声音也硬朗起来,“你这是在要挟朕?你以为这些当真能威胁到朕?”

  “我还真是这样认为的。天王刻意疏远雁昭仪,不是因为她圣宠不再,而是你害怕她盛宠之下而遭受伤害,其实天王最最在乎的人就是雁昭仪。如果天王一再相逼,非要把我逼上绝路,那我只好拉着雁昭仪一起上黄泉路做个伴儿。”眼见宇文毓的双目冒着一股火星,我却更加胸有成竹了,“天王若是不信,只管试试,反正我横竖都是死。”

  我迎着宇文毓的目光瞧去,直到把他眼中最后一丝火星都给浇灭了,“相反,若是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虽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但至少不会拼得两败俱伤。不知天王认同与否?”

  宇文毓故作镇定地把水喝完,趁着扬起脖子,做吞咽动作的那几秒钟,思量了一遍,最终尘埃落定,脸上挂着一抹淡然的笑,“古人言,女人猛于虎,这句话真是不假。看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陌陌。”他话锋一转,“那么,如何才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我回给他一个笑容,朝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宇文毓领悟地点了点头,“好。那陌陌好好休息,明日朕会拟道旨给你。”他卖了个关子,眼瞅着要出去,却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你十岁的时候就离开家了?一个人在外漂泊?”

  我没有吭声。

  “十岁,朕十岁的时候,父亲在外征战,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跟去。”他停了两秒,终于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第二日,宇文毓果然下了一道圣旨,擢升我为婕妤,赐号“睿”。理由是我在侯修容一事上贡献突出。

  宇文毓这么做,一来,算是与我示好。提升我的名分不说,还特别恩赐地颁了一个号,在旁人看来,对我自然是恩宠有加。倘若说我初时被他带回宫,还有人会因为我只是一个美人而加以陷害,现在封为婕妤,足见宇文毓对我的重视,若要做什么,恐怕就要掂量一下了。

  其二,明着瞧来,后宫之中所有的人都是输家,就只有我,成了侯修容堕胎事件的唯一得利者。可实际上,正因我获利良多,便和宇文毓成了一丘之貉,他用这道圣旨把我和他拴在了同一条绳子上。岂不是划算极了。

  宇文毓的确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虽说不敢得罪我,却也不忘把我的剩余价值能榨多少榨多少。不过,自长宁宫出来,我就打定了主意,只要宇文毓肯答应井水不犯河水的要求,那么我也可以退一步,暂且放下仇恨。他这样的做法,虽然不是最好,但他做出这样的姿态,也算是进步,我也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了。

  心情一好,我就忍不住往紫阳殿跑。这一切多亏了宇文邕,若不是他发现药渣当中的不妥,若不是他的无心之说提示了我,恐怕我今天也不能够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更不可能抓到雁昭仪的把柄,掣肘宇文毓。

  我到紫阳殿的时候,宇文邕正准备出门,他兴致勃勃的,见到我,脸上立马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陌姐姐,你来了?我正准备去找大力士斗促织呢!”他扬了扬手里头的罐子,掩饰不住兴奋道,“我刚刚买了一只顶好的促织,这价钱可抵得上三个金将军了。”

  到底是皇家的少年。我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阿弥都要成痴迷状了。那你赶紧去吧。”

  宇文邕笑嘻嘻地把罐子如珍宝般捧在怀里,“那我去了啊。”走出老远,又忽然扭过头来对着我回眸一笑,“陌姐姐,你要不要去瞧瞧?我特意找了大皇兄做评判呢。”

  我有些瞠目结舌,“斗个蛐蛐还用得着找人做评判?”

  宇文邕笑道:“那可不。大力士的促织都有股子狠劲儿,被我的‘搏霸’打得少了条腿还不肯服输,大力士非要跟我死扛,说他的促织残而不败,我不找个权威的人来评判那可怎么作数。”他说着还故作神秘地对我说道,“这次我准备和大力士斗三场,有新买的这只黑金将军、银将军,再加上陌姐姐给我那只‘搏霸’,一定能让大力士输得裤子都找不着。”

  他喜滋滋地笑,我一听到他提“搏霸”就心一抖,上一次也不知是他走了狗屎运还是怎的,才会让那只再普通不过的大棺头赢了他那个朋友的蛐蛐,不过瞎猫碰到死耗子这种事,不大可能上演两遍。

  我替他操心道:“你赌得大不大?”

  “半年的俸禄!赌得大才刺激呢!”宇文邕见我露出忧虑,反安慰我道,“陌姐姐,你放心吧。我对我这三员大将有十足的信心。一起瞧瞧去?”

  我本来就对用雷公藤骗他的事感到惭愧,这番来紫阳殿是想找个机会感谢他,他若是因此而输得太惨,我非但没有感谢上他,反而把他给害了。

  我正犹豫着该不该直说,宇文邕已经摩拳擦掌地恨不能奔出去了。我现在说无疑是打击他的士气,于是我点点头,答应跟着他同去。只想着到时候随机应变,看能不能别让他因为我那只大棺头而失了半年的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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