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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那最大的尸骨山丘顶上那朵硕大的西番莲花似乎比我和齐上次看到时开得更盛更艳,花它所在的那个宫人尸骇似乎已经撑不住了,我们经过时,微有响动,那个宫人头骨便轻微地自眼眶处爆裂开来,那朵大西番莲便代替了那尸骸的头颅顶在上面,向我诡异地侧过花盘来,仿佛是在阴险地嘲笑着世人。

  我看着那花盘,心脏还始收缩,刹那间怒火中烧:“果尔仁,你……你怎能如此待他?”

  “木姑娘,其时他已然练成了无泪经,他已然走上了这条路啊,”果尔仁凄然地摇着头:“少主刚刚开始练无笑经时的时候,那明家后人给了我一包花籽,只说撒在练功之所,待开出第一朵花,便能生出异香,而这异花的香气正助少主提升功力,乃是练成无相真经的关键。”

  “当初老夫还不信,此处无泥无土,唯岩壁艰冷,如何生根发芽,更枉论开花散香。”果尔仁冷冷一笑。

  我冷冷道:“司马家的记号是紫色西蕃莲,明家的是红色的西蕃莲,这株莲花红紫相间,恐是司马莲同明仲日共同培育出来的新品种,亦是一种结盟记号,他们想让这莲花生长在这里,是打算以弓月城为基地,以图东进,攻下皇城。”

  果尔仁并没有回答,他沉默地走了几步,来到最大的那朵西蕃莲花下,叹道:“老夫把少主关在这里,每日送入活人和普通食物,一开始少主只吃普通食物,可是七天之后,他便只吃活人,再不碰其他普通食物,而且食量越来越多,有时连送食的人也有去无回。”

  我骇然地望着这座尸山,这些……这些都是非珏杀的人?

  “九九八十一日之后,我们开启洞口,这里已是尸骨堆积如山,”果尔仁长长一叹,抬手一指那朵硕大的西蕃莲:“老夫这才注意到这可怕的西蕃莲早已开遍了花,想是那些花籽同他一样靠着吸食活人的血肉,竟然在尸体上生根发芽,然后开出了这无比妖艳的花朵,老夫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刚刚打开这洞门时,那扑鼻而来的怪异的香气混和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还有这满眼的尸骨,是如何触目惊心,很多随行的武士忍受不了场景,当场发疯的也有。到处是尸骨,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活人,哪里是死人,我当时急得快要疯了,后来注意到在这朵最大最美的西蕃莲花下,有个人满脸满身血污,似在静静地打座,我一开始还只道是普通的尸骨,直到那具尸骨慢慢睁开了眼睛,对我森森地露出一对血眼,像恶鬼一样。”

  果尔仁不易察觉地混身微抖了一下:“他注视我许久,然后对我微微一笑,唤了我一声果尔仁,好像我们只是昨日才分手一般,老夫幸喜若狂,然后我发现他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但无比的冷静,同时无比的残忍,他似是依稀记得我和古丽雅,还有阿米尔是以前亲近的人,也只同我们三个说话,其他时候便是终日沉默,常常跑到树母神上,独自眺望远方出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同公主大婚,也是意兴阑珊,对与性事似是了无兴趣,老夫一方面暗自高兴,突厥有了一个如此睿智聪慧,节身自好的可汗,另一方面又怛心那无相真经会不会令狼神之子的阿史那家无后?然而老夫万万没有想到,一见到姚碧莹手中的花姑子,便立时抱紧姚碧莹,肆意哭笑,再不放手。”

  “从此他开始流恋美色,然而除了姚碧莹,无论任何美人皆不会专宠超过一月,就连公主,也只在公主房中待了一晚,然后便立刻去看姚碧莹,有了姚碧莹,他竟然渐渐恢复正常饮食。”果尔仁冷哼一声:“有一天他忽然说要再回这石室故地重游,一见到这些惨景,就当着我的面一下子就呕个半天,老夫清楚地记得那时少主面色苍白,颤声说要独自一人祭奠亡灵一会,如今再想想,他练成了无泪真经,其实前尘往事记得一些,他故意假意认错姚碧莹,想是试探我和古丽雅,而他在进这洞之前曾让姚碧莹连侍三夜,想必是为了想尽办法弄到她身上的血,好打开结界,那两本诗集便也是那时放进去的吧。”

  果尔仁长叹一声,走过那朵安静而诡异的紫红西蕃莲,我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昏黄的火把下,长长的身影无力地拖在地上,苍凉而萧瑟。

  又行了一会儿,洞壁四周,渐渐又有了壁画,阿史那毕咄鲁与轩辕紫弥在天空上静默地看着我。

  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就在这些壁画中,有人正在冰冷地注视着我们,难道是阿史那毕咄鲁和轩辕紫弥两人的灵魂。

  眼前是一处看似死胡同的石壁,但光滑果尔仁按了一下石壁的机关,一截石门打开来,露出一段阶梯,我们顺着阶梯往走,几个拐弯,眼前的石壁的缝隙中渗出淡黄的光芒来。

  石门再次打开,不由眼前一亮,我微挡眼睛,等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明,再次睁开,却是满眼所及的皆是金丝银绣狼头花纹,亮闪闪的水晶珠帘,映着千重万叠的帘帷低垂,粉红的宫灯高挂,静得连根针也听得见。

  果尔仁对这里似是极之熟悉,拉着我连转几个弯,我慢慢醒悟过来,原来这里就是上次我同齐放在壁画下偷窥的房间。

  可是不对劲哪!

  为什么连一个侍婢也没有?显然果尔仁也意识到了,灰瞳万分警惕地看着周围,却依然走入内间。

  一个人影倚在紫罗兰花雕纹的窗棂前,那是女太皇的身影,她还是一身天祭的吉服装束,头上梳着高高的百鸟朝凤髻挂着金灿灿的凤冠,她的纤手戴着各色宝戒,轻轻搭在一只半人高的蓝田玉雕狼的脑袋上,那红玛瑙狼眼森冷地看着我,似血欲滴。

  果尔仁似是松了一口气,走到她的背后,唤了一声:“古丽雅。”

  女太皇没有动,空气中洋溢着一种奇怪的气息,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他连唤了数声,女太皇还是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动一下,我向后看了看,殿中的侍女也不见了踪影,唯有玉雕狼静默无声。

  果尔仁也感觉到了,面色也一变,我们走近了些,轻轻嗅到从女太皇的身上传来一股血腥之气,他的脚步开始发颤,却仍然上前轻扶女太皇的肩,柔声唤道:“古丽雅,别怕,我来接你了。”

  果尔仁的脸开始巨变,因为女太皇的身体猛地倒了下来,他却惊骇在那里,灰色的眼珠满是伤心绝望,他及时地扶住女太皇,可是她盛装华服上挂缀的玉饰却着地摔个粉碎,脆得让人的心都惊了起来。

  女太皇美丽的酒瞳紧闭着,面色苍白,而她的胸前直插一柄利刃,匕身深深没入女太皇的胸口,唯有镶满名贵宝石的刀柄留在外面,竟然是我失落在怪兽口中的酬情。

  我心中大惊,为何我的酬情遗落在此,难道是皇后遣人行刺了女太皇吗?

  “古丽雅,古丽雅……”果尔仁哭喊着女太皇的名字,他灰色的眼珠泪如泉涌,我掏出胸中的雪芝丸,还有四颗,拿了一颗欲塞到女太皇的喉中。果尔仁灰瞳赤红,怒瞪我:“你这妖女,要给她吃什么?”

  “这是原家的雪芝丸,有起死回生效果,果先生,你还记得吗?”果尔仁夺过来嗅了嗅了,然后立刻放在嘴里嚼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嘴喂到女太皇的口里。

  我微叹,女太皇的睫毛微动一下,睁了开来,看清了眼前的果尔仁,血色的嘴唇微微颤着,勉力出声道:“果尔,是你吗?”果尔仁咬牙切齿道:“是谁击伤了你,是谁?”

  女太皇看着果尔仁,微笑变得苦涩,果尔仁的灰瞳开始收缩,声音也有些不稳:“难道是他,是撒鲁尔吗?”

  女太皇苦笑连连:“我的珏儿,可怜的孩子啊,”她的手颤颤地抚上果尔仁心碎的脸,惨然道:“你不要怪他,他是被我们逼的啊。”

  果尔仁泣不成声:“腾格里在上,我只是想取你回乌兰巴托,我带兵来只是为了防止葛洛罗部的偷裘,可是他却联合大理外贼入侵我火拔家,说来说去,都是原青江,恶魔的孩子,才会这样的丧心病狂,无情无义。”

  女太皇忍痛微微摇摇头:“不要怪然之,不要怪珏儿,不要怪任何人,小时候的珏儿是多么善良,如果我们没有逼他练那无相神功,逼他离开他心爱的木丫头,如何会变得如此疑忌,我们用姚碧莹骗了他这么多年,如何会不愤怒。”

  果尔仁面色惨然,喃喃道:“他这是在向我报复。”

  他搂紧女太皇,使劲挤出一丝笑:“好,好,好,我不怪他,古丽雅,我来带你走,离开这个皇宫,我们去乌兰巴托,我们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你会没有事的。”

  然而女太皇弯长的香睫挂了下来,果尔仁连连点着她的穴道,女太皇这才又睁开了眼睛,酒瞳无神地看着果尔仁:“然之,是你么?是你来看我了么?”

  她的眼中慢慢升起一阵奇异的明亮,仿佛热恋中的少女想着自己的心上人,口中也喃喃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声,那曲调温和柔转,似是初恋的少女在向情人诉说衷肠。

  果尔仁愣在哪里,满眼的心碎不信,伤心的泪流不停,女太皇又看了看果尔仁,笑容消失了:“是你,果尔,我刚刚见到然之来了,怎么他又走了?”

  过了一会,她似乎又醒悟过来,无限伤感地轻叹着:“原来只是一个梦,一个梦,是啊,原清江终是一个梦,可是……可是,我好想见到他最后一面,”她的声音轻了下去,看着果尔仁伤心的灰瞳,眼角一滴泪滑落在那鲜红似血的礼服上:“对不起……果尔……”

  她絮絮地轻声对果尔仁说着对不起,哽咽难忍:“可怜的果尔……都是我累你……”

  她定定地看着果尔仁,带着无限的悲辛和怜悯,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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