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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左言希欣慰,微微地笑了笑,将头靠在她肩上,便不再动弹了。

  姜探抱紧他,满脸都是泪,却慢慢地笑起来,“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容易,好好活下去……言希,从我家破人亡,母女离散的那一天,我就没好过呀……”

  景辞盯着左言希宛然如生的秀逸面庞,眼底泪光闪烁,却咬牙道:“越是没好过,越是要过好。可助纣为虐,滥杀无辜,只会让你更不好过。”

  姜探亲了亲左言希渐渐冷下面的面颊,低低道:“我早就该死了……活下去便是欠了人的债。欠了我养父母的,也欠了言希的。我只想用一年时间还尽欠我养父母的,他们便休想再阻拦我跟言希在一起。至于欠言希的,我会用一世去还他。”

  她低眸,看左言希垂落的眼睫随风拂动,似随时都能睁开,温柔的声音有种沉酣梦境般的迷离,“我的一世其实并不会太久。听闻你有先天弱疾,未必能活很久,我比你还不如。我常常很痛,痛得满地打滚。师父最初也不愿给我开止疼药,想让弟子们更仔细地观察我的病情,由我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后来,我喊言希师兄……他翻遍医书给我寻药,为我煎药,整夜整夜陪我,让我一点点从地狱中走出来,看到黎明的晨光。”

  景辞道:“他让你从地狱中走出来,就是为了让你把别人送入地狱?把他送入地狱?”

  “地狱……我何尝走出去过?”姜探失魂落魄地笑,泪水簌簌扑入怀中男子的脖颈,“这一世,除了痛苦,便没有别的。你可知我为什么能撑得下去?我开始懵懂地思念母亲,思念我毁了的家,后来便只剩了他,只有他……与他在一起,便是我唯一的快活。”

  慕北湮一直坐于地上,抱着头一声不吭,此时才通红着眼睛冷笑道:“于是,你倒行逆施,不顾他人的性命,也不顾他心里怎样想?当然,他再怎样反对也会护着你……”

  用性命护着她,不惜死在亲人兄弟的剑下,只想为她求得一条生路……

  想起左言希从小到大的容让爱护,慕北湮再也已忍耐不住,揪着头发失声痛哭。

  姜探恍惚地笑,“倒行逆施,可知我为何倒行而逆施?日暮途穷,说的就是我,就是我呀……言希说,端侯跟我一样自幼的症侯,未必能活多久。但阿原若能恢复记忆,与你重归于好,也许你还有希望……而我……我血气不继,根本活不了几年……日薄西山,我只想还清欠我养父母的,再跟他静静度过剩下的岁月……”

  当年伍子胥为父报仇,不惜掘出楚平王的坟墓,鞭尸三百,往昔挚友痛责其辱及死人,全然不顾曾经的君臣之谊,伍子胥便答,“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谓他年纪已大,时日无多,怕没有时间报仇,方才违背天理,倒行逆施。

  姜探病势沉重,自知寿促,只愿多与左言希相处些时日,于是同样倒行逆施,不惜为虎作伥,乱伤人命……

  景辞黑眸幽深如井,冷冷道:“如今,你如愿以偿了吗?带上言希,去静静度过你剩下的岁月吧!”

  言外之意,自然是放姜探自行离开。

  论起姜探所犯之罪,着实百死莫赎。可左言希最后的心愿,他们却不能不顾。

  均王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此刻便顾自与皇甫麟说话,只作不曾留意景辞放人;慕北湮误杀左言希,对姜探更是切齿痛恨,却也不肯违了左言希最后的遗愿,坐在地上抹了把满脸的泪,红着眼睛也不说话。

  姜探却不曾起身。

  她抬头看向景辞,轻轻笑了笑,“言希向来都在为他身边的人考虑。他认为杀了阿原对你更好时,他真的曾想下手杀阿原;但他前儿跟我大吵一架时,偏又认为保下阿原让她恢复记忆对你更好。如今,他又认为以命抵命保下我更好。可他当真晓得什么才是对我最好的吗?”

  景辞道:“于他而言,你活着便是最好的。”

  姜探叹道:“你们这些人呀,就喜欢自作聪明。若你跟言希一样的想法,大约原大小姐也会有生不完的闷气,怪不得宁愿嫁给慕北湮。”

  “……”景辞好一会儿才能问,“他错了吗?若不能活着,一切都是空谈。”

  姜探笑了起来,脸色愈加苍白,“当然错了!若不能和他一起活着,若用他的死换我的生,若从此阴阳相隔再不相见,活着比死去更痛苦!”

  景辞蓦地盯向她,连慕北湮都已眯起桃花眼,忽扑上前去,将左言希的尸体抱过。

  姜探素衣染得鲜红,却不仅是左言希的血。她的胸口端端正正刺着她自己的一根簪子,只剩了簪头上的凤首露在外面,泊满了鲜血,乍看竟似那凤首在汨汨地冒着血。

  没了左言希尸体的支持,姜探便支持不住,亦倒在了地上,兀自以肘撑地,爬在地上凝视左言希的面庞,柔声道:“其实我很怕他生气,很怕他真的跟我决裂,所以我不敢杀阿原,看她大出血,还努力给她采药医治,并在药里掺进了几味能促使她恢复记忆的草药。未必有言希专门炼制的药丸有效,但言希的心愿么,我也盼着能替他实现。”

  哪怕彼时左言希刚跟她大吵一场,决绝而去,他依然是她心中视若性命的挚爱,就如她是他心中比性命更宝贵的存在。

  景辞吸气,忙近前一步,急道:“萧潇,快拿伤药来!”

  姜探笑了笑,“不用了……我活着只是为了他……这么痛苦的人世,终于可以……离得远远的了……言希,言希……”

  她伸出手,伸向旁边的左言希,小鹿般清澈好看的眼睛里似盛了蜜糖,在阳光下软软的,似快要融化一般。

  而她整个人也在同一时刻忽然软了下来,软软地倒地左言希身侧,手指恰搭在了左言希的腰间,竟是一个温柔偎抱的姿势。

  那样亲密而暧昧,却坦坦荡荡,旁若无人。

  从此再无病痛,大约也真能旁若无人地继续他们苦尽甘来的相依相守了吧?

  ***

  阿原的确就在木屋中。

  慕北湮见到血衣后便失了理智,只顾去寻姜探报仇,并未入内仔细察看。而景辞察觉疑点,又闻出药味有异,入内找寻时,很快找到了帷帐后的阿原。

  但阿原依然昏睡不醒,全然不知屋外的生死离合,爱恨交加。

  均王素日常在京畿与文人雅士吟诗作赋,附近也有一二知交,遂借了一处别院,引众人带了阿原入内暂住——

  §第四卷 蟠龙劫 第33章

  精于医术的左言希、姜探都已逝去,均王遣人寻来附近几个郎中诊治时,有说小产后元气大伤的,有说身中奇毒难解的,也有说被庸医用错药的,始终没个定论。

  见景辞、慕北湮焦灼,均王安慰道:“莫急,等我遣人回京领两名最好的太医来,必定可以查出究竟。”

  萧潇闻言,便道:“不如我回京一次吧!顺路得去端侯住处,把言希公子留下的方子取来。”

  均王抬眼见景辞面色如雪,眸光黯淡,忙点头道:“端侯病势未愈,也需好好调理。问问哪位太医先前给端侯诊治过,一并带来吧!”

  萧潇道:“是!端侯和小贺王爷,便劳烦均王殿下多照看几日。”

  均王道:“放心,近日之事我已写了密折呈报父皇,说明谋害则笙郡主的真凶是姜探。至于主使姜探之人……咳,我虽不便多说,想来父皇必定心中有数,也盼着原大小姐尽快复原,才好给原夫人一个交待。我在此处守着,也正可以让父皇放心些。”

  景辞本就病势未愈,历经王则笙遇害、阿原入狱,殚精竭虑了好些日子,好容易找出真凶,又遇爱人昏迷、挚友死去的打击,更是雪上加霜,精神甚是不好;慕北湮同样悬心阿原,如今又因左言希之死痛心懊恨,这两日看着义兄棺椁,自然也是神思不属,时常借酒浇愁。

  以这二位的状态,即便端侯府、贺王府、原府先后派出人来接应,也让人放心不下。均王虽称不上勇武,到底身份在那里,且行事稳重,又有皇甫麟等高手相随,由他亲身陪护在他们身边,萧潇自然放心不少,当即辞别而去,快马回京。

  景辞目送萧潇离去,亲手舀来清水,拿手巾拧了,替阿原擦拭脸庞和脖颈。

  阿原五官依然精致好看得出奇,却苍白如纸,干裂的唇边毫无血色,说不出的虚弱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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