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两世花 | 上页 下页
一四二


  那一天,王夫人通知后宫好几个地位较高的嫔妃,说因为孙权重病,所以我们要一同到城外的寺庙里为他祈福。

  她甚至亲自来请我。她站在我房门口,摆出一副我非去不可的架势。我也没有多想,还是答应了她。

  车开了一段路我已觉得不对劲。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全换上了全副武装的亲兵。他们一个个表情严峻,冷冷地打量着车里的我们。车开得飞快,却不是往寺庙的方向,而是一路在往江边的大路上奔驰。王夫人的车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车里另外几位嫔妃也察觉到了什么,低声交换着她们的疑惑。

  “把车停下来!”我忍不住喊道。

  车却没有停。一个军官骑着马靠近我们的车,生硬地问我:“夫人有什么事?”

  “王夫人呢?”

  “娘娘她回宫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为陛下祈福啊。”

  “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祈福为什么一路往江边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停了停,然后用很清晰的声音告诉我们:“娘娘有谕,你们几位夫人平日只顾自身享乐,从不担心陛下安危。如今陛下染疾,你们应该去公安痛思己过,为陛下祈福。”

  此言一出,车内响起一片惊呼。车中有两位皇子年纪尚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的母亲。我忍不住又对那军官说:“如果我们不愿意去呢?”

  “这是娘娘的旨意,你们不得有违。”

  他说这话的时候,四周的士兵也一起望过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全副武装,目光中决无和善之意。

  我怔了怔,然后说:“你们这是谋逆。陛下不会放过你们。”

  “——我们只是奉命。”他安然打断我的话答道。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下、以这种面目来到公安。

  公安是与蜀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当年孙尚香初嫁刘备,也曾在这里居住过。印象中的公安,因为地处两国交界,又靠近江陵,还是个不错的商贸往来的集散地。可时隔多年再来到这里,发现这里已成了一座形同废墟的死城。

  残缺破败的城墙上长满青苔,城中街道上布满泥泞。居民很少,有的也只是形容枯槁面如菜色,见到我们来,他们就从那些看起来和他们同样无精打采的房屋中走出来,远远地打量我们。

  ——这曾是吴蜀两国都想纳入版图的城。但近年来,因为蜀后主宠溺黄皓而吴忙于两宫之争,两国都无心战事,各自从边界撤军回国。而公安也渐渐被遗忘。又加上连年洪灾不断,居民纷纷迁走,这里便呈现出了一片残败凄惨之象。

  士兵将我们安置在一间大房子里,紧紧把守着大门,不让我们出入。几位嫔妃哭过一阵,闹过一阵,但发现无济于事,也只有愁眉苦脸地认命。

  嫔妃中有一位王姓的夫人,带着她十岁的儿子孙休。这位王夫人出身卑贱,为人寡言老实。平日在后宫里,经常被人欺负。连宫仆都对她不客气,为了将她与孙和之母区分开来,私下都称她为“王氏”。她也好像是被欺负惯了的人,别人对她不客气,她也逆来顺受。

  她的衣饰总是最不得体最不起眼的那种,她的话语总是像她的为人一样让人感到无趣。她长得其实并不难看,眉眼间有一些耐看的光泽。孙权宠过她一段时间,可终于还是觉得索然无味。如果不是生下了皇子孙休,恐怕王夫人根本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对手。

  如今即使来到这里,面临着一样多虞的命运,她却依然不认为自己能与其他人平起平坐,当大家在一起商量对策时,她只是抱着孙休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发一言。

  可能是觉得我比较好相处的缘故,她唯一走得比较近的是我。每天早上她都到我房间来,安静地呆在一旁。她让孙休叫我“影娘”,孙休看了我半天,怯怯地叫了一声。

  我对她实在也没有太多好感。并非憎恶,只是出自于对她自身那过于卑谦和小心的厌烦。她脸上很少有笑容,她总是愁眉苦脸地对我说该怎么办。我有时很想拉长脸把她教训一顿说有什么大不了。但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突然觉得连发火也是无趣的。

  ——她是典型的这个时代的女子。沉默、木讷、谦卑、逆来顺受。平日在后宫,我们并无过多交往。如果不是一起被关在这个地方,恐怕也不会和她走这么近。

  这一天一大早她又走过来,坐在房间的一角,唉声叹气半天。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对她说:“有什么关系?他们总不至于要我们的命。他们如果想要命,早就要去了。”

  “可是我们会在这里被关到什么时候呢?”她可怜巴巴地问我。

  “不知道,”我叹口气说,“不会太久吧。陛下总会想起我来的。他要见我又见不到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后宫都是娘娘的人,他们会瞒过陛下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那也只能听天由命,难道你想我带着你冲出去和那些士兵决一死战?总会有办法,但现在还要等待时机。”我不耐道。

  她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的脸色,终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我承认有时我对她也太刻薄。我并不是个很容易发火的人,可面对她的愁眉苦脸,总是无法成功压抑住心中的怒气。但我其实心里明白,那些怒气并非因她而起。

  因我心里也彷徨,因我也不知道在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是我不屑于也不能够愁眉苦脸,我只有维持住那一丝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平静与自信,并拒绝任何对于这平静自信的猜疑。

  所以我容易生气,只因为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是赤乌七年的六月。天气在一天一天地热起来,然后,从某一天开始,整个城市走入了一场倾盆大雨。

  雨下了整整半个月没有停。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快慰,因为我们终于不用省着士兵们每天挑进来的水来洗衣服。我们在院中放上盆子接水,接好了就将衣服泡在里面洗。可是随着雨日复一日地落下,心里开始生出隐隐的惶恐。

  这种惶恐终于在某一天成为现实。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随着城外隐隐传来的一声巨响,地面上的积水骤然越变越多。

  我们所居的房子在高处,可水还是迅速地顺着地面一直涨到脚踝。

  几位嫔妃站在院子里,面色苍白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终于还是我忍不住说了话:“可能是山上泻洪了。”

  王氏抱着孙休开始痛哭。我有些厌烦,但终于还是没有斥责她。有两位夫人比较有主见的,便朝大门跑去。

  我们想砸门叫士兵带我们离开这里。虽然知道会有预料中的困难,但完全没想到事情是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大门根本没有锁。

  门口的士兵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在涨水前一夜,他们就已离开这里。

  从大门口往低点的地方看,只见四处都是水。黄色的、混杂了泥浆和其他东西的浑浊的洪水,吞噬了一间又一间低洼处破败的小屋。我看见一个妇人在水中哭着将手伸向她的孩子,可是洪水转眼将她带走。

  我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又只能退回屋里。

  我们就坐在屋里的榻上,看着不停渗进来的水,相互依靠着、安慰着。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