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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先喝些酒罢?”我问。

  “喝酒就免了,”他苦笑,“怕误事。”

  “能误什么事?”我不满道,“敌人不是都败了么?”

  “以防万一,还是清醒的好。”

  “你清醒有什么用?全城的人都醉了。”

  “那始终还是要有一个人醒着。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我看看他,忍不住说:“你喝些酒罢。我替你保持清醒。”

  “你醒着有什么用?”他戏谑地笑道,“你不是只是个奉命行事卖笑姑娘么?”

  报应来得真快。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说:“陆都督,你好扫兴。”

  “喝酒真的免了,”他正色道,“随便聊聊天吧。聊些什么,都可以。”

  然后他又看看我,说:“安静些也不错。”

  然后我们断断续续聊了很多事。很多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却让人觉得温暖的事情。我们的声音如同平静的河流,在这寂寥冷清的太守府一角流淌。这里没有影夫人,没有都督,没有沉重的战争和死亡的阴影。所有的,不过是快乐的流莺和无忧的花客。

  间中他回忆起他的童年,他说有一次,他摇着一叶小船,摇着摇着便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漂流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月正中天——

  “你哭了么?”我突然问。

  “怎么会?”他微觉好笑地说。

  “……如果是我,一定会哭的……因为在那里,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看了我好久,笑容渐渐在脸上隐去。他突然叹了口气。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愚蠢,我实在不该说这样冷清的话,这样的话语骤然让这欢乐气氛冷却了。人脸上的水晶面具掉下来,露出忧伤苍老的脸。雾散尽后,露出的是不快乐的童年。

  要弥补自己的过失般,我拽过琴,对他说:“我弹一曲你听罢。”

  他点点头。

  琴声一起我知自己又错了。我选了欢快的调子来弹,可我的双手实在不适合那种欢喜。是一样的调子,可是听进耳中的却是无尽的忧伤与愁苦。忧伤和愁苦之上,欢乐是最虚伪的粉饰,在我双手之间片片剥落、千疮百孔。

  我一开始想要矫正过这种这种忧伤,我努力地在音符间添加欢快、制造喜乐,然而这些人为的欢快与喜乐,音符流转间却统统变了面目全非。

  他一直静静看着我,脸上有梦一样的表情。

  我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只是叹息一声,离开了弦。

  “弹下去罢,我还想听。”他却这样急切地对我说。

  于是琴声又起。我已不打算去改变什么,只是任那些清澈的悲伤的音符自由自在地从弦上走出。这样的悲伤不需要酝酿,只是水一般地倾泻。

  他突然站起身,拿了两只杯子放在案上,又倒上酒。

  他喝下一杯酒,又将另一杯酒送到唇边。我没有停止弹奏,却微仰起头,饮尽了那杯酒。

  他又将酒满上,喝了一杯又将另一杯送给我喝,我依旧安然饮下。

  他又倒,我又喝。他再倒,我再喝。

  酒从胃里一点一点泛起暖意。我一边弹着琴,一边悄悄回头看他。他一直在那里看着我,是怎样的目光,如同清冷却温柔的星。

  然后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只是贪恋地一直看着他。酒意泛上来,钝化一部分感觉却让另一部分感觉变得格外清晰,淡漠了寒冷却又让人格外想要寻找温暖。我一直看他。在这空旷、冷清的屋里,除了琴声,除了他,一切不复存在。我想要靠近他,然后再近一点,或能暂时忘却彼此伤痕累累的灵魂。

  所以当他将手指压在我手指上,让琴声戛然而止时,我并没有抽回手。我想我是喝醉了。

  当他扳过我的肩,用脸贴上我的脸时,我也只是顺从地靠在他身上。我觉得有些醉了。

  最后当他抱起我,一步一步走入里面的睡房时,我只是对自己说:

  ——这不能怪我,因我真的喝醉了。

  卷四 朝露 十二 如梦幻泡影

  那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一张很普通的床。地板空旷而陈旧,剥落的墙纸上有陈年的斑迹,破败的雕梁间有灰尘的味道。

  但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剥落的墙纸上开出蔷薇,破败的雕梁弥散着栀子花香。

  当看见他白色长衫下掩盖的身体时,我甚至起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他的身体真美丽,和他的灵魂一样美丽。四十年的岁月并未在这个身体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一点点都没有。它依旧有如被月光洗涤过般皎洁美好。

  他皮肤的味道很干净,有如最清冽的酒香;他的体温其实并不比我的高啊,但感觉有如贴身佩带的玉。明明是冷清的,却温润到心里。

  他一直紧紧抱着我,好像要把我嵌到他的身体里面去。略为停下来的时候,他就一动不动地看我的眼睛。他的发散开了,像一匹黑缎子一样垂下来,轻轻拂过我的脸。

  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记一些应该忘记的,又让另一些感觉格外清晰。在那一刻,我忘记了我是谁又忘记了他是谁,忘记了昨天也忘记了明天,忘记了快乐亦忘记了悲伤。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只有现在是真实的,只有拥抱在怀里的人,是真实的。

  然后他再一次紧紧抱住我,用了最大的力气贴近我。我们心跳连着心跳,呼吸纠结着呼吸。我忽然想哭。我们本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该是这样了。

  他的发沉沉覆在我脸上,如同黑色的空气,又散发着栀子花的清香。我在期间呼吸,有如陷入深湖,一直下沉,下沉,到湖底。然后我睡去,在黑色的、温柔的湖水中睡去。

  睡得却并不安宁。梦里一切支离破碎,交织的光影,崩裂的地狱和坠落的天堂。我感觉到他起身,仿佛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生生撕裂,我想叫又无力——

  “命运无法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谁的声音如此熟悉?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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