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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而这封自御案上丢下来的折子正是已替他拟好、要他到时具名上表的奏章。

  沈知书脑中一经琢磨,容色愈峻。

  沈知礼此番犯下这等大祸,皇上仅凭狄念一封奏章就不再追究,且还予他潮安转运使一职,他又岂能不报君恩?

  皇上的算盘打得一清二楚,他沈知书远在边路,京中政事堂的风云再密也欺不到他头上去,只要他到时候能够带头拜表、附和改制之谕,那些欲谀上图位却又有所顾忌的朝臣们定会簇拥而起、跟在后面称附上意——内廷册后之制与眼下这垂手可得的相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眼下能捕获君心,待将来位高权重后,还怕没法儿奏议皇上册后不成。

  他想着,心中连连苦笑。

  自己对朝中这些把戏亦是明白得很,到时候倘是没人带头,只怕是谁也不敢率先拜表附和圣谕,单怕被人弹劾说是趁势谀上、希求相位,弄不好又是你甩刀子我飞剑,再起一场倾轧党伐之乱。

  但他却与此事无碍。他年纪轻轻,又方被除潮安转运使一职,岂有奢求相位之心?谁能就此一表而弹劾他?而朝臣们眼睛是何等雪亮,自是看得懂皇上这是有意要给下面的人铺路,端看是谁有这心放脚去踏了。

  久静,殿外天色亦有些暗了。

  沈知书动了动僵乏的手,将那折子恭恭敬敬地收了,低头道:“臣明白了。”

  不论如何,皇上这一招出手,朝中怕是三五年内都不会再有人主动奏议册后之事了。

  只是,皇上难不成还真想要册孟廷辉为后?这也未免过于荒唐了些。

  他想着,又微微皱起了眉。

  忽而不解皇上何故要特意找他上这道折子。以孟廷辉对皇上的忠心和情意,莫说带头上奏附和上谕,便是要她直接奏议改制一事,她也定会不惧不拒。皇上何不直接借她之手?

  莫非是怕这满朝上下又对她再起非议之潮,所以想要护她一护?

  沈知书思来想去,终是扬眉,看向銮座之上。

  英寡注视着他的目光不曾移动,听见他应允,也只是略略一嘱:“乐嫣与狄念的事儿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好办,只管奏与朕知晓。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府去罢。”

  沈知书又应谢了一番,抱袖退殿。

  殿门徐徐关阖,头顶深蓝色的天幕已被镀了层青灰,稀星凌空淡闪。

  千里之外的潮安青州,足下的京城沈府,还有袖中的这一封折子,没有一事是能让人松缓无束的。

  离行之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睿思殿的高匾,青眉亦被天色染了片灰。

  他且觉得不甚舒心,可想见皇上这么些个日日夜夜里所遇须决的事情,比之又何止艰涩千百倍。

  有小黄门掌了宫灯上殿去请晚膳,叩门数下,却不闻殿中有声,不由垂首略叹,又退了下去。

  英寡犹自坐在案前,手指轻掠案上的数封折子,眉目凝重。

  多是古钦请罪的,外加孟廷辉先后两封为其脱罪的,另外还有近几日来朝中转向弹劾侍御史乔博的。

  他坐思良久,方闭了闭眼,撑身欲起时,袖袍却掸落了案角另一封折子。侧目一扫,见是狄念上的那道奏章,动作不由滞慢了些。

  脑中又连带滚过那四字市井民言,美人英雄。

  嘴角便略略挂起些笑意,可这笑意却沾染了丝淡漠的失落。

  不是不羡慕的。

  他亦想铮铮振骨尽展一腔神情,横臂一拥所爱入怀,叫这天下人都看个清楚,只要有他在,便没人欺负得了他的女人。

  可是他做不了这英雄,而他的女人又岂是寻常美人。

  这一出册后之乱叫她费了多少心神又背了多少心魇,他见不得她为了他而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横竖不过是一个后位,他难道自己还做不得主?这一回闹得政事堂人仰马翻,倘有下一回,她又将怎么办?

  索性他先将这种种可能一刀切了,替她断了那些繁思乱想。

  之所以叫沈知书率表称附上意,无非是怕她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道圣谕。她连这回都一步三躲不肯见他,倘是听见他下谕一改册后之制,怕不知要怎样揽疚自责,怎会允他无端端地自毁英名?

  沈知书看得懂她对他的情,却看不懂她这一颗心。

  而她这一颗心,全天下怕也只有他一人能懂。

  她与他虽不是美人英雄,可她与他却是那么般衬,纵是美人英雄亦不及他二人相配。

  他从地上捡起那封折子,想到沈知礼与狄念那即将到来的大婚良辰,眉目又渐渐朗然起来。

  自新帝登基,朝中还没有过文臣武将结亲联姻的大喜之事,怎么说也不能简慢了朝中这两大贵姓。

  纵是他以天子之身亲莅称贺,也无甚为过之处。

  §106.良辰(上)

  景宣元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一出册后风波搅乱了整个朝堂上下,连早已一定的骑射大典都被皇上改期于明年春日再行。牵扯此一事的古钦、乔博二人先后被弹劾,皇上却迟不下诏论决,而中书右相之位空缺多时,政事堂内更是美人能儹位上奏,便连古钦亦是告病在府多日以避嫌。

  沈知礼与狄念大婚之日将至,皇上封赏沈府内库财器数众,又赐沈狄二人宅院与皇城以西以表殊恩,后除沈知书左赞善大夫潮安北路转运使迁沈知礼为礼部主客员外郎。

  又三日,内廷忽有谕下,皇上废外朝奏议册后之权,内闱中事自此不允朝臣涉问,而嫔妃之制亦赖皇上一人独断。

  一下子便令本来还沸沸扬扬的朝堂瞬时变作静水一潭,投石不闻底

  正如沈知书所料,皇上挑这种时候下了这道圣谕,满朝上下虽不见有人当廷称附,却也没有那个肱股重臣上谏以示反对。

  还没等朝臣们细细思量,沈知书的一封称附上意的折子便直呈而上,顿时令朝中工于揣摩上意的一干重臣们明白了过来,皇上这是意在警告当朝老臣们,皇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内都堂内置凳听政的少年太子,而他们也休想再倚老卖老地左右皇上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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