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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她便闭嘴。

  是放肆,可她何时不放肆过,他不是不知她大胆放肆,可他一次次容忍她,又对她加恩加宠的,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二人一路再也无言,直待走到内都堂北面的宽阔砖廊上时,她才又道:“其实对于殿下来说,只要不是北戬宗室之女,册谁为太子妃都无甚紧要的,不是么?”

  他在她身前半步,听见此话时身形忽滞,可却未回头,也未开口,直直大步进了内都堂的门。

  里面紫袍金銙满满映目,高案雪宣朱墨籍乱,人声嘈杂,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显是一副乱阵未平的样子。

  她跟着他走进去,可却像空气一样,一屋子人里好像没有一个注意到她,目光尽数凝去了他身上。

  他入案落座,身子往后一倚,眸光扫了扫都堂里今日值印的人,顺手翻开案上落着的卷宗。

  东面一角有些动静,未几便见古钦持了折子过来,递上去:“殿下。”

  他接过,翻开看了看,望向古钦身后的几人,坐定不语。

  古钦道:“此为臣等奏请回绝北戬来使之请的联名折子,殿下若是无异,便尽早落玺定音罢。”

  英寡将折子扔在案上,“今晨听说古相衔领一众老臣在景德殿劝皇上应允北戬之请,怎么眼下说辞却变了?”

  古钦垂首,“臣同几位参政多番商量,以为……”

  英寡不客气地打断道:“是因父王来过。”

  几位老臣脸上都变了变,却也没有开口相驳。

  他又道:“倘是我说,我要应允北戬来使之请,你们又将如何?”

  一屋子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地愣住。

  她站在角落里,只觉耳膜发颤,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古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措辞半晌才道:“还望殿下三思。”

  他的脸色立时就黑了,“父王多年来余威不减,古相至今仍惧其言?”

  古钦站着,不发一言。

  她心思玲珑,看这架势也知他是在气什么——他入主政事堂已逾十年之久,可一遇重事,这些东党老臣们眼中竟仍是只有平王,而无他这太子。

  再一想到之前的青州之事,若不是这些东党老臣们的执意袒护,那王奇又如何能不被革职彻查?

  边上有人上前道:“臣等商议,不如请旨册沈太傅之女沈知礼为太子妃,如此一来也好回绝北戬来使之请……”

  英寡冷眼望过去,半晌无语,随后猛地一扬掌,将案上相玺摔了下去,一把火气直冲冲地撒了出来:“今日便让你们知道,这世上不只平王一人敢在你们眼前摔玺砸印。”

  §41.余波(中)

  那玺方印半仰着,倒在众人脚下。

  紫袖挨着金銙,乌黜黜一片,比不出谁的脸色更黑更难看。

  一众无言。

  ……

  当年天下五分,东有喜帝,西有欢王,二人本是宿仇,却在五国狼烟、天下战火中携手共行,横枪立马血染江山川原,平南岵、灭中宛、臣北戬,四国裂土,二朝相峙;然而一世死生功业终抵不过二心相缠情深,是谁让了谁的江山,是谁夺了谁的天下,又有谁真可断言?

  论平王一世悍主,雄踞一方聛睨万人,知自己伤重难愈而将一家天下拱送一生挚爱,失了帝号失了江山可却得了她,得了这大平王朝的一片盛世繁景。

  虽称平王,可自乾德四年群臣请上尊号为辅国神武平皇之后,朝中还有谁人不知,皇上是愿把这江山天下都给平王。

  而这些当年随平王半生征战半生为政的东党老臣们,纵是国号已改二十五年,心中也只有平王一人是他们的君上。

  太子是平王的独子没错,可太子自幼便与皇上的心腹老臣们更为亲近——当年暗谏皇上杀平王以绝患的沈无尘多年来教导太子识民知政、当年随皇上御驾亲征的枢密使方恺为太子讲解诸路军务,而太子自打十四岁那年参豫朝政以来,便多与这些亲附平王的东党老臣们政见相左;虽还不至于当廷诤辩,可是以古钦为首一干老臣们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眼下朝中大权东西分掌——古钦为尚书左仆射、当朝首相,而方恺为枢密使、独掌军务大权,其余的知政使相及三省六部主事之职亦是由二党平分而领;但,倘是将来皇上一旦退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掌政,这朝中东西两面老臣相对相峙的局面却不知会成何样。

  老臣们明白,朝中新贵们明白,皇上与平王更是明白。

  然而皇上不语,平王不提,老臣们皆是暗地里举朋党之争,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便从没被人戳破过。

  可谁能想到,今日此时,就在这内都堂里,当着两边老臣们的面,太子竟然亲手将那层纸扯开揉碎,硬生生地冲古钦等人发了这火。

  ……

  一片静寂无声中,忽然有人轻轻咳了一下。

  老臣们扭头,目光聚向角落里的一个纤瘦人影,脸色微变,好似直到此刻才发现这屋中站了个女官。

  英寡亦撇眸望过去。

  就见孟廷辉敛袖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穿过几个紫袍老臣之间,走到他案前,弯腰将那相玺拾了起来,捧在手中,拿官服袖子擦了擦,然后才轻轻地放回案上。

  她抬头,嘴角扬着,眼底笑浓,看向盯着她的众人,轻声道:“下官孟廷辉,今日头一回来内都堂祗候,诸位相爷若有何事,只管吩咐下官便好。”

  古钦挑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这名字不是头一回听见,可这女人却是头一回看见。

  脑中忽闪而过的是一年前的春日,古府花厅中,沈知礼低眉细语对他说的那番话。

  点她为礼部试会元时没有想过这孟廷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甚至在听见方怀与张仞两位翰林学士共同举荐她补门下省左司谏一缺时,也没多花时间去琢磨她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然而此时此刻,方觉出这女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莫说在朝的女官们,便是寻常一个见惯了他们这些尚书知政的官员,在面对眼下这一室剑拔弩张的情境时,也未必能做到像她这么坦然。

  更何况,这是她头一次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高官重吏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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