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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消息传到西苑,已是薄暮时分。琴太微正在焚香祷告,听徐未迟报徵王噩耗,呆呆应了一声,便吩咐关门闭户休惹是非,随后将自己锁在书房中检视书稿,终夜不曾入眠。

  十月初的湖水已冷得刺骨。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只看见一缕红丝渐次延长,像是蘸了胭脂的毫端轻勾出一条红线,又在纸上洇开,渐次染红整个水面。真冷,即使中秋夜里跪在玉阶上,也不曾像今日这样冷过,四肢沉如磐石,仿似心尖最后一点热度也随着消磨尽了。河塘好像不深,他觉不出自己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中,还是在水面随波漂浮,亦或可能是浮在半空中,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残破的身体……

  伤在右肩上,大约敲碎了一根琵琶骨,腿也跌折了,他挣扎了几回,也无法从水中站起来,又深恐被人捉去,索性滚入水草深处,好在水塘并不深,堪堪淹到胸口。这一枪若是穿胸而过,倒也痛快吧。从前在杭州同徐安照交手,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比他差多少,原来演武场上的练习确乎当不得真呢。

  有人过来平叛了吗?不知城中闹成了什么样子,回去后又该怎么办……起初他紧张得不能呼吸,然而眼见天色渐黑,新月渐落,星河如霜,寒鸦点点,不觉东方又渐白,几番晕厥又醒来,梦中有人拯救,醒来还在水中,冷得几乎绝望,思绪亦涣散,不再想更多的事情,翻来覆去只想着有点温热就好,不要冰凉的游鱼、粗粝的草茎、腥苦的湖水,只要一双柔软的手臂就好……可眼前也只有自己的血,如丝如缕,缠绕在身体四周。

  不知怎的又想起端午节的系腕红丝来。小时候最爱裹了莲子、松仁、蜜枣、桂圆的八宝甜粽,乳母怕他积食,总是只让吃半个,愈发惦记得紧,后来在南边尝过咸粽子,热腾腾的味道也很好。这几年回到京中,恍惚连粽子都没怎么认真吃过。朦朦胧胧地想着幼时琐事,忽然明白为何琴太微送的香囊总是粽子形。《荆楚岁时记》上说,楚人作粽,以楝叶及五色丝缚之,可令蛟龙畏惧。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呢。

  他心里默默笑了一下——是真的快死了吧,竟胡思乱想起这些闲事来。可是那个香囊到底还在不在身上?她把仅存的一枚完好的玉环给了自己,还是谢夫人的遗物,其意自不待言。将来尸体送回去,被她发现玉环竟丢了,大约又要怄气。更衣时他特意把香囊系在中衣的衣带上,这时若能抬得动手臂,还可以摸一摸……

  秋空澄碧,云淡风清。有一双白鹤,轻飏如风,洁净如雪,他心中掠过淡淡的一声叹息。

  南海子兵变后的这二十四个时辰里,漫长得有如过了整整一冬。神机营血战一宿,平定了徐安照的余部。锦衣卫连夜肃清街巷。所有人都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清理。

  破晓时分,急促的马蹄声落在长街的青砖上,踏碎了无数人的清梦。沿路上朝大小官员,全都看见了这一幕——一名身形矫健的神机营武将骑马闯宫,沿路呼喝开道。人人都看见他怀中抱持的少年遍体血污,面如淡金,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光景。

  立刻有礼部的官员认出那张俊秀面孔,正是徵王杨楝。一传十,十传百,人人惊呼不已。

  为着杨楝忽然生还,这一日的早朝亦推迟了片刻。皇帝深感意外,连早膳都不曾用过,便匆匆赶到奉天门,亲自见过大难不死的侄儿,杨楝伏于阶下,勉强应答了几句话,便昏死过去。文武百官陆续在奉天门下聚齐,乱哄哄地都看着皇帝叔侄的好戏,其中便有几个忠直老臣开始叹息抹泪,又有年轻大胆的言官开始声讨徐家累累罪行。

  皇帝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措,只是满面痛惜,连声催促陆文瑾速速将徵王送回西苑去,再与群臣周旋,商议对策。

  徵王府这边一早便得了消息,程宁和琴太微哪里还坐得住,领着众人烧水铺床自不必说,索性备了担架守在门口翘望。陆文瑾得了皇帝的亲口允可,便骑着马直奔清馥殿而来。众人七手八脚将杨楝抬回房中,连声唤着殿下,他连睫毛都不抖动一下。

  细视情形,见他衣衫褴褛,只勉强裹了一件宽大的青袍,想是陆文瑾的。胸前背后各有一道刺伤,被污水泡久了,翻出银白的肌肉,形貌极为可怖。宫人们吓得手忙脚乱,殿中一片嘤嘤哭泣。程宁只得喝开众人,亲手用剪刀将他的中衣剪开除下,不免撕动了伤口涌出新血来。他只是昏迷着,连疼也觉不出。这时也不能沐浴,琴太微一遍一遍用热手巾替他擦拭身体,只觉他越来越冷,擦到后来血痕污泥都干净了,但硬玉一样的身躯却是始终无法温热如昔。

  郑半山亦赶了过来。饶是老内官见惯生死,摸过杨楝的脉门也变了脸色,急催参汤续命。程宁早有准备,不一时参汤便送了来。杨楝已是半个死人,汤药喂到他唇边,沿着唇角尽数流走了。程宁只得催琴太微来喂药。她也顾不得羞怯,自己先含了半口参汤,再衔住他的嘴唇,一点点将汤药度入口中。如是反复几回,总算把一碗参汤灌了下去,唇色也微微回红——也许只是被滚热的汤水暖了一下。

  参汤又苦又辣,直冲鼻囟,她觉得眼泪就快下来了,生怕被人看见,只推去换热水,忙忙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却被等了多时的徐未迟拽住:“娘子,陆将军叫我把这个东西送进来。”

  “什么陆将军?”琴太微不解。

  徐未迟道:“刚才陆将军在门口,说殿下昏死前提过香囊。他只找到这个,未知是不是殿下要的东西,叫我拿给娘子收好。”

  她这才想起刚才送杨楝来的正是陆文瑾。只是她忙着看顾杨楝,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香囊湿漉漉的,被污水泡得褪了色,绣线也钩坏了,所幸玉环还在。她捏着玉环只顾出神,直到脸上的泪水都被冷风吹干了,才慢慢回到房中,正听见程宁同郑半山在低声叹息:“他一向能忍,这回怎么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他一时昏睡过去,一时朦朦胧胧醒来,不知晨昏,不辨晦明,仿佛早已到了幽冥境地的门口,隐隐看见父亲的形影,他正要追随而去,忽然被一女子拦在面前,连连将他往回推搡。那女子身形纤弱,泪眼殷殷,他想了很久那是谁,也许是他的母亲。

  后来大致知道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被褥清洁柔软。有人来问脉,有人来灌药,有人在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还记得受伤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即使睡梦中也无法放得下。那人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反反复复劝慰着他。他又渐渐觉出饥渴,清水和薄粥便应时而来,枕在温软的臂间闭着眼喝粥,倒像幼时生病被乳母照顾一般。身上的伤口长得极慢,一度溃烂发热,只能靠人用凉水擦身,才觉得好一些。偶然午夜醒来时,也曾发觉自己的手被焐在一双柔软滑腻的柔荑之间。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觉她的呼吸间隐隐有不同往昔的芬芳。

  如此浑浑噩噩不知多久,他终于觉得清醒了,立刻挣扎着半支起身体向帘外探看。彼时不知是晨是昏,金箔尘雪似的微光落入床帷之间。那人手拿毛笔正竭力够着墙上的什么,一只脚轻轻翘起,腰肢软如杨柳。

  “殿下——”

  程宁恰从外面进来,蓦地看见这一幕,立刻喝道:“琴娘子,快揭下来——咱们这里不用那个。”

  原来墙上却是一幅消寒图。每年冬至节,司礼监都会印制《九九消寒图》分送各宫张贴,图中一枝白梅,花开九朵,每朵九瓣,恰是九九之数,每日点染一瓣,待到花满枝头,数九寒冬便过去了。今日恰是冬至,琴太微刚刚把消寒图挂出来。这还没点上第一花,不曾想杨楝醒了。不知程宁为何反应这么大,她一时呆在那里。程宁两步上前欲夺,见杨楝倒不像着恼的样子,却也没了主意。

  杨楝喃喃道:“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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