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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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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世最后的泪水终于淌下,道:“多谢你。将来请你告诉这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软弱的君主,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是除了对他,了无遗憾,除了对他,了无歉疚。” 她微笑点头,“我也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软弱的君主,但是一个清洁、正直、刚强的人,一个小怯而有大勇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是不称职的父亲。” 他抬起头来,首次看到春晖下,她眉宇间有宝光流转,她美目中有泪水降落,晶莹剔透,光华熠熠,这最终为他而淌落的泪水,让他心生虔诚感恩,也使他明白,一个女子流泪,可以与悲伤与否无干,与感奋与否无干,甚或与坚强与否亦无干。 他起身,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转身行入阴暗的室内,那春光不能及、春风不能度的所在。一切恩怨既从此处开始,一切恩怨亦从此处了结,本已是大圆满,何况还有她眼泪的救赎,使他可以期待下一个更加光明的轮回。 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呢? 她在室外向他行大礼,亦转身,向着背对他的方向,渐渐远离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世间存在他的所在。 她和他之间,她心心念念等候了这么久的收煞,好奇了这么久的收煞,原来如此。 她回宫回阁,盘桓换去了为他鲜血沾染的衣裙,方前往复旨,再度站立于天子面前。皇帝望着这位几乎陌生却又似十分熟识的儿妇,记不起她究竟神似哪位故人,他问:“我的话都带到了吗?”她回答:“带去了。”皇帝问:“他怎么说?”她沉吟道:“殿下都听进去了。”皇帝点头道:“那就好,再过数日,你可再去看看他,告诉他,等过了这段日子,朕也会去看他。”她轻轻摇摇头,道:“妾不会再去了,陛下也不必再去了。”皇帝疑惑道:“这是何意?他仍旧是……”她取出了那封信,默默无言,双手奉上。 无须她再多做解释,片刻后紧随她入殿之人向皇帝无上惶恐地回报,宗正寺卿吴庞德已经急得死而复苏几次。而废太子萧定权,在禁所内,用一支不知何处所得的磨利的金簪,挑断了自己左手的血脉。待人发现时,他正闭目端坐在室内,姿态优雅如生前,面色安详如生前,却已经失救。他足边地面与青衫袍摆上,郁积着一汪尚未干涸的鲜血。染血金簪垂落其间,簪头仙鹤振翅之势,似欲于碧血中飞入长天。 皇帝颓然栽倒在御座上,右手无意地拂过自己的鬓角,低头呆望掌心,无言半晌后,方指着仍然静立一侧的阿宝问道:“是你?”她毫无否认的意图,颔首道:“是妾。关于今日,妾与殿下早有过约定。”皇帝愣了片刻,喃喃道:“早有约定……你究竟何人?不知谋害皇子,是死罪否?”她平静地回答:“妾姓陆,名文昔,家父华亭陆英,定新年曾任职御史台。非但本次向废太子传递利刃,前事中向赵庶人传递玉带消息者,亦是妾身。妾自知罪不可赦,但求陛下缓刑。”皇帝蹙眉道:“缓刑?”她点点头,“求陛下缓刑半载,待妾生产。”皇帝黯淡眼眸微微一亮,上下打量她良久,方问道:“既已如此,你为何还要……”她微微一笑,语气温柔,语意却颇为无礼,“这是妾与废太子之间事,陛下不必深究。” 待日斜人静,待宫灯点明,孤坐深宫的皇帝迟疑良久,终于开启了信函。那是一张玉版笺,纸上五行墨书,毫不藏锋,毫不收敛,毫不掩饰,毫不含蓄,一笔一画,如嵌入金银丝的青铜匕首,刃的锋芒,刺痛了皇帝的双眼。 铸错丽水,碎玉昆山。皇帝想起了朝中对这种书法的评断。不摧不折不毁灭,怎能求得极致之美?错否?无错否? 垂垂老矣的皇帝将玉版凑近了摇曳灯烛,黯然叹息:“可惜了这一笔好字。” 逐渐化尽的是废太子萧定权录庾稚恭的字帖,略有两字改动:“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陛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陛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皇帝呆呆望着翰墨成灰,红烛垂泪,忽然回首下旨道:“武德侯追赠上柱国,定国公爵位。以公爵之礼厚葬,命鸿儒代朕作祭文,勒石刻碑,昭其功绩。百官素服出城哭送,朕要亲临祭奠。” 他停顿了片刻,咬牙切齿补充完了独断专行的敕令:“废太子葬西园,不附庙,不设祭,百官不素服,天下不禁嫁娶。” §第七十七章 澧浦遗佩 长沙郡王萧定梁轻轻地走入阁中,看见那人正将一本青色册页的内页拆下,一页页轻轻放入不适合这节令的一只铜炭盆中,他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文件。那只靠近红炉火的纤细的素手,戴一只金镶白玉手钏,白皙得几近透明。那人也看见了他,未感惊讶,向他温和笑道:“小将军,你来了。” 定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样才能够安慰她,只好泛泛而言:“臣来看看娘子。” 她的神情安定平和,似乎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只是笑道:“多谢小将军。” 定梁慢慢走上前去,好奇地看看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问道:“里面是小郡王还是小郡主?” 她笑道:“小将军是喜欢侄儿还是喜欢侄女?” 定梁想了想,老实答道:“我喜欢侄儿,他可以和我一起玩耍。侄女不好,要避男女大防。” 她被他逗得轻轻一笑,道:“不管是侄儿还是侄女,都请小将军好好照顾他,可以吗?” 定梁笃定地点点头,道:“请娘子放心,臣一定竭全力保护他的。” 她微微颔首,道:“有小将军这句话,妾就安心了。” 定梁抬头道:“娘子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娘子可以时时看着我和他啊,我要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请娘子尽管责罚。” 她摇头笑道:“不用了,我知道小将军信近于义,言出必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定梁看着她,觉得她的精神不佳,有些担心,问道:“娘子可是玉体不适?既如此,臣便不再打扰,先告退了。” 她疲惫地笑道:“小将军先请回罢。” 定梁向她行礼,刚要退出,终于又忍不住道:“这段日子下面人看臣看得很紧,娘子生产之前,臣不知还能不能过来向娘子请安,请娘子千万恕罪。娘子安心休养,待小侄儿出世,臣再谨具贺仪,前来致禧。” 她又摇摇头,笑道:“届时再论罢。只是小将军既不便再来,妾此刻还有一语,望小将军折节附耳。” 定梁忙跑回她床前,点头道:“娘子请吩咐,臣但无不从。” 她伸过手去,怜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发,低下头将嘴唇凑近他的耳畔,道:“你哥哥说过,这孩子不论儿女,乳名都叫作……” 她的手掌是那样的温暖,一如她轻轻吹入耳中的气息,定梁在隐隐欣喜的同时,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和不明所缘、莫名其妙的伤感,这些情绪混杂在一处,使他满心作痛。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哭,为了掩饰,他匆匆告辞:“臣告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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