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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孝端皇后国丧尚未过,他与妃嫔同寝,被朝廷知道,是可以引发废立的大罪。但是他还是拉下了她肩头的衣衫,低头吻了下去,他的双唇如烙铁,打在她身上,炽热无垠,痛苦无垠,这折磨使她遍体鳞伤。她睁大双眼定定地望住他,眉梢眼角,唇边指端,他的伤心,他的苦难,被他如此潦草如此轻浮地掩藏。所以她没有反抗,并非单单是因为无力和疲惫。

  她的目光尚冰冷,他的呼吸却渐渐沉重,这或者就是女子与男子根本的不同——她们必需情意,而他们并非必需。他突然抬起了头,捧住她的脸,目光灼灼,如炙红烙铁的两簇火焰。他像一个想起了什么新鲜游戏的孩童,兴奋地与自己的玩伴商量:“给我生一个世子罢,长得就和我一模一样。”

  在此时,没有什么言语能够比这一句更伤透她的心,没有什么言语更能彰显他潦草苦难下的自私与凉薄。她依旧定定望住他,用掌心抚平他凌乱的鬓角,试探着询问道:“殿下,难道殿下和他们说的一样,真的毫无心肝?”

  定权嘴角上翘,笑容得意,修长的手指珍爱地抚触过她的双眼。她的双目通红,他记得书上面说,爱人之目是青色,而红色,是恨的颜色。他另一只手按在了她赤裸的胸口,适才他嘴唇盘桓的温柔的地方,他的声色一样温柔如水,“阿宝啊,他们谁都可以这么说,唯独你没有资格。一个自己也没有心肝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评断我?”

  话说出口,他惊异地发现她早已血丝满布的眼中竟然第一次有泪水,当着他的面不断顺着眼角踊跃而出。与此同时,她眼中的红色的恨意莫名消逝于一瞬。这发现先是使他振奋,其后使他沮丧、张皇、手足无措。

  他一双青色的眼睛呆呆望着她一双青色的眼睛。那不过是他自己的眼泪,直直跌入了她的眼中。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泪水,从她的一双眼中流出。

  他如此手足无措,如一个谎话被揭穿,怕遭惩罚的孩童。也没有一个神情能更伤透她的心,阿宝闭上了眼睛,属于他的眼泪尽数流空。

  她再睁开眼时,他已经离去。

  夜半,有宫人急匆匆回报道:“娘子,皇孙薨了。”

  阿宝问道:“殿下在不在太子妃阁中?”

  宫人回答:“听说殿下回去后一直在正寝,哪里都没有去过。”

  皇太子于次日,在太子妃的陪同下,首次蹈足了良娣吴氏的阁子。原本抱着一只红木匣子倚榻而坐的吴氏见他们入室,摇晃着挣扎起身,太子妃以为她要行礼,尚未阻止,她已经走上前两步,捉住了太子的一只手。她枯槁的形容似乎因此突然有了熠熠的神采,殷切地发问道:“为什么?”她不似悲伤过分的样子,太子妃亦不明缘由,在一旁劝解道:“殿下看你来了,你先好好躺着……”吴氏恍若不闻,接着问道:“为什么?”太子妃拉开她的手,忍恸劝道:“富贵生死各有天命,事至如今,悲伤也是徒然。你听我话,还是先好生保养……”吴氏狠狠甩开她的手,突然大哭道:“为什么?!那夜阁中明明有两个人,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太子妃愕然,看看太子的神情,方想令人劝阻,吴氏已经一手指着太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我再卑贱也是人,我也长着人心。你不告诉我,我死不能够瞑目,我好恨……”

  定权漠然站立原地,面上波澜不兴,他知道有多少人恨他。他父亲对他的恨隐藏在君王的威严中;他妻子对他的恨隐藏在以邻为壑的责难中;他臣子对他的恨隐藏在端方正义的道德面孔中;那人对他的恨隐藏在尖利的指甲和眼内的红意中;唯独眼前,他儿子的母亲,这个几乎陌生的女子,却不惧于将她的恨意毫无掩饰地坦陈于他面前。单就这点来说,他不能不对她感到敬佩。

  恨海难填,精卫且无力,何况凡人?他忽觉了无意趣,看着一群妇人哭闹成一团,独自转身离去。

  而在同样伤心不已的太子妃的劝说和宫人们的拉扯争执中,那只匣子被撞落在地,跌出的是一块早已经枯干的狮仙糖。

  §第七十二章 梦断蓝桥

  靖宁七年三月初一日晨,皇太子独子萧泽急病夭。

  皇帝虽然素来对他宠爱有加,然而他尚年幼尚无爵,宫中人不敢以此打扰已经安寝的皇帝,直到次日清晨方才告知。

  皇帝正由内臣服侍对镜栉发,闻语并无反应。只是执起镜台上的梳子,将齿间落发取下,放在手中仔细查看。他取下一根,一根,仍是一根,他举手拢过鬓发,将指间落发取下,一根,一根,仍是一根。

  两道浊泪忽然从皇帝眼中滚落,濡湿了掌心中的白发,如同晨露打湿衰草。

  初一日,长沙郡王出阁读书,业师为吏部尚书朱缘。同日,朱缘按照皇帝诏令,以六部领袖的身份遣吏部协同枢部共同开始整顿京营二十四卫。

  两坊和詹府的官员中,前詹府主簿许昌平已于昨日离京,余人中,也有不甚恋栈者开始整理公私事务,预备去国。裁撤过多,尚未及定人接班,虽有旨意正官去以佐官暂兼,佐官去以正官暂兼,然而也无异于一纸空文,因为坊府官员几乎尽出礼部,此役毕,礼部几乎空巢。

  一般人以为,太子与赵王斗争,一惨胜一惨败,清理坊府固然是天子对于皇太子的严厉惩罚和示警。却也有极少数有识者如中书令杜蘅等以为,天子深意其实远非于此。而今三省几成虚设,吏枢刑户工也皆为天子亲信臣执掌,唯余原礼部,因坊府关系,尚与东宫及中书省有着无可避免的丝连,趁此机会,全盘更替,从今以后,主大政主庶政的六部则全入天子掌握中。

  看来彻底裁汰三省不必等候下任君主,今上皇帝有生之年完全可望实现。杜蘅在自己的府邸中叹息,思虑良久后,于书窗下写下了告病求去的奏章。

  有识也好,无识也好,这些已是早已定好的公开事。匪夷所思的是,在没有任何预兆下,本日皇帝新下一诏黄纸,命即日更换东宫卫的统率和百户长,替以金吾卫一千户长、六百户长。

  这则是老成谋国如杜蘅者都不解之举,历来突然更换太子执掌的军队,只有一个缘故,即怀疑太子意图谋反。而此举的后果也无非两种,太子被废或者太子被迫谋反。这皆非杜蘅希望看到的情况,固然因为他与太子的利害关系远比旁人密切,更是因为战事尚未平定,强将权臣与皇太子又有如此亲密的关联,国家如有此巨变,后果不堪想象。

  是以中书令在告老的辞表上,同时也写下了心中的忧虑,中有如此语句:“网开三面,成汤王道,使欲左者左,欲右者右,不用命者乃入罗织。已杀者皆犯其命,未伤者全其天真。”

  表面而言,他仍是丞相,直接联系天子与朝廷。倚此近水楼台,他的辞表被直接送到了天子手中。

  本日夜,皇帝于康宁殿寝宫召见皇太子,向他出示了中书令的辞呈,同时为皇太子看到的,是一个朱批的“可”字。

  定权将奏本送回御案,淡淡一笑道:“如此也好。”

  皇帝道:“他说的话没有错。但是朕换卫的缘故,换卫的苦衷,他未必能够了解。朕想问问你,他不能够,你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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