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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定权叩首,托了托手中章奏,道:“臣谢陛下。”

  皇帝摇头道:“不用了,你要说什么,朕全都知道。”

  皇太子沉着面孔转向中书令杜蘅,道:“杜相,那么烦你备案,备复本,备陛下未来参考咨询。”

  杜蘅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看了看已经远去的天子,躬身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自太子还宫,赵王还府,二人便分别为皇帝软禁。同时按照当朝的议论,三法司协商后也各拟定官员名单上报天子,天子无异议,都察院和大理寺裹挟着刑部,终于或得偿所愿,或随波逐流地侵入金吾卫。然而其后数日案情并无新的进展,一来审案官员陡然变得复杂不便合作,而且作为钦案来说事事上要受制于天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人犯许昌平一直昏迷未醒。他不能参与,三司官员只能重新调查他的身世、科举、宦迹、行状,只能重新调查主要证物玉带的来源与流转,而这些又都是金吾卫早就彻查清楚的事情。当时积极如此,此刻自然面上无光,自然或开始抱怨金吾卫无视国法滥用酷刑,或抱怨金吾卫徒有虚名外强中干。但是不管如何,此案中的某些细节隐情却也逐渐为三司甚或朝廷所了解。

  说是软禁,然而赵王身居宫外,行动毕竟比天视天听下的太子要便宜许多,是以每日朝廷的动向仍旧能够通过主管长和之耳目到达府中。

  案情胶着,长和最早和定楷议论的是今度太子不合情理的行为,“人多说东朝此次已明知不能幸免,所以定要将王爷拖下马一道殉葬。”

  他抬眼小心翼翼地窥测了一下主君的面色,生怕其中许多未经润色的词汇触犯到对方的忌讳,或者说加重幽禁中的他的忧虑。

  定楷没有忌讳,也没有忧虑,笑了笑,反问道:“他们怎么知道东朝此次便不能幸免?”

  长和答道:“因为讨论最多的还是那条玉带,那是东朝怎么都避讳不了的东西——什么君臣情意,连愚夫都不信的托词,陛下又怎么会相信?”

  定楷摇摇头,笑道:“他们不懂我这哥哥,他太爱干净,败就败,死就死,不会做这种街头无赖在泥潭里扭打的事情。”

  长和疑道:“如此说,王爷另有见解?”

  定楷愣了片刻,道:“他或许是想利用我的人,光明正大地逼迫陛下在我和他中间选择一个。”

  长和皱眉想了想,方想开言,定楷已继续说道:“果真这样还好。我担心如虎卑势,如狸卑身,这其间尚有什么我未料及的隐情。譬如说刑部如今是陛下的刑部,他为何定要将刑部也牵扯进去?又譬如说那条带子,现在想来,她究竟为何要告诉我?”

  长和道:“刑部易主,此次本抱定主意不打扰陛下,然而牵扯进刑部不也正如王爷心愿?至于那人,一面是老母幼弟,一面是杀父仇雠,况且不是先从许某处抄出了玉带,这才上报天子的吗?”

  定楷合上了眼睛,微笑道:“是啊,人事已尽,静观待变罢。”

  长和带回的所谓变动的信息是又三日后,听说此时卫中许昌平已经清醒,不过令长和欣喜若狂的已经不再是这个缘故。

  彼时清晨,定楷正在后园,对着一本芍药写生,长和兴冲冲闯入,没有来得及行礼,没有来得及斥退从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压低声音:“臣为王爷贺,东朝此次必败无疑。”

  定楷在瓣尖分染朱砂的笔陡然停顿,抬头问道:“怎么说?京卫中果有谋逆事?”

  长和压抑不住满心的兴奋,声音竟激动得有些哆嗦,道:“京卫倒没听说有动静,只是王爷可知那个詹府的主簿许昌平究竟是何人?他竟是东朝的嫡亲堂兄——也就是王爷的堂兄。”

  定楷手指一松,画笔直直垂落在黄绢上。定楷呆呆地看着手下朱砂摔出的血渍,半晌亦哆嗦着嘴唇道:“不对,恭怀太子无子——”

  长和因得意而滔滔不绝,道:“与恭怀太子无关,他是废肃王的遗腹子,听说是肃王的姬妾所出。还有,听说此姬竟然是太子生母孝敬皇后待字时的侍婢。这样便全都说得通了,太子赐带给他,许的不是异姓王爵,而是同姓王爵。他母与太子母系旧交,他助太子谋反登顶,太子助他归宗复位。王爷,此事若真,那便是惊天巨案,东朝与前朝余孽勾连篡权,固是不赦死罪;此事即便非真,他亦是濯尽黄河水,难洗一身污名,何况还事发在这个关节上。不论怎么说,这都是王爷的齐天之福。”

  定楷的面色如白日见鬼一样一白如纸,表情滞涩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对方哓哓的尽是他无法理解的言语,直至长和察觉怪异,停止了手足舞蹈,疑惑地询问了几遍时,他才勉强开口问道:“这话是你从何处听来的?”

  长和道:“朝中已经传遍。”

  定楷道:“朝中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长和道:“朝中突然传遍,倒不知道滥觞何处。”

  定楷道:“传遍,这么说,陛下也是知道的。”

  长和点头道:“这是自然。”

  定楷亦点点头,看了看毁于一旦的即将完成的作品,拾起污染了画绢的画笔,默默地将它折成了两段。

  长和大惊失色道:“王爷,这是……”

  定楷仰头向天,长长舒了口气,方平静一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事若假,我或有一路生意;此事若真,我便劫数难逃了。”

  §第六十八章 觉有八征

  在软禁中的赵王定楷问及其王府总管长和关于今日流言天子是否知情时,以长和的想法,往正大处说,圣天子光明烛照,明察秋毫之末,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样要紧的事;往细小处说,这么要紧的事,康宁殿的主管黄门陈谨也不会隐瞒不报,是以很笃定地言道“自然”。

  皇帝确实已经听闻了此事,只是时间并没有长和想象的久,就是在头日的深夜,且并非陈谨上报,而是由金吾卫的正指挥备文书夤夜投递入宫门。

  皇帝的反应亦并非外人可知,他接书读过先是呆坐了半晌,突然咳出一口血,陈谨连忙催汤催药上前扶持,皇帝一把推开他,红着眼睛问道:“这事你听说了?!”

  陈谨怔住,犹豫半晌,方摇头答道:“臣没有。”

  皇帝向他砸出刚刚接过的药盏,暴怒道:“说实话!”

  陈谨不敢回避,被褐色的汤药泼了一身,不顾满地碎瓷跪地泣道:“臣不敢听说,臣等皆不敢听说。”

  皇帝环顾身边已经少了一大半的内臣,最终依旧对陈谨冷笑道:“偌大天下,只剩下这康宁殿是朕自己的地方,朕把它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看的家?”

  陈谨伏地不敢抬首,低声道:“臣知罪,臣也没有想到,太……王常侍在此间安放耳目已非一日二日事。臣失察失职,臣死罪。”

  皇帝微微合上了眼,点头道:“王慎这两日在做什么?传他来,朕有话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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