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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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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和答道:“他是华亭人。”定楷道:“不错。他祖籍虽在并州,但自他高祖便移居至华亭,所以他当年两榜得中时,在世人眼中,已经算是个标准的江左才仕了。”他突然说起了李明安的家世,长和虽然不解,亦不多口,只是叉手静立,以待下文。定楷取出少年方才留下的羽钗,对着窗口细看。每根细细的羽绒都在微光下散射着点点斑斓华彩,那束羽钗汇合起来,如同一个斑斓的华彩的旧梦。清浅的河滩上,生长着丛丛蒹葭,蒹葭上的露水,打湿了羸弱少年蔽旧的袍摆。翡翠蹬开一茎芦苇,像一支青蓝色的箭,冲破淡淡水色天光而去,清浅河滩上遗留下了一枚两枚羽毛。已经一无所有的少年,将他能够寻找到的这最美丽的东西收藏起来,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作为礼物送给自己唯一的亲人。 定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华亭有一陆姓文士,家境寻常,却是当地几百年积世旧族之余。这位陆姓士子与李明安原本有些私交,又是同科进士,再有了这一层情分,所以寿昌七年,陆姓人家为李柏舟一案牵连所累之时,李明安便为这旧友想到了请托齐王一途。只是齐王当时代陛下郊祀去了,来人怕事有耽搁,知道我与齐王同胞通好,这才又辗转寻到了我处。” 听到此处,虽然他不再明言,长和也明白了大略。故事中陆家的生死与赵王本毫无相干,但其时李明安已经由枢部调任承州,既手握重兵粮草,又挟天子令就近节制顾氏,如此要职,若能借此机遇交往通好,自然是难能可贵之事。大抵自己的这位主君当时便直接绕过了齐王,或称其无暇顾及,或称其不受托请,竟自己将此事包揽下来。长和便也不提此节,只是一笑道:“如此看来,不但天意,竟是连东朝也亲以此人授殿下了。” 定楷摇头笑道:“陆家事东朝未必知晓,若说要谢,倒是应当去谢东朝最倚重的张尚书才是。”话到此处,长和才对此事顿生好奇之心,小心问道:“臣愚昧,不知这其间又有张陆正什么委曲?”定楷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张陆正一世人最看重什么,你可知道?”长和笑答:“有人做官为权,有人为钱,大概也有人是为君王,是为黎庶。不过依臣看,这个张陆正为的怕是一个‘名’字。”定楷上下打量他,忽然放声大笑,半晌才住了笑声,点头道:“所以他最终也殉了这一个字,顾思林可谓善识人者。陆家与张陆正的这段孽缘,也正是从这个字上而起。——张在调任吏部之前,曾在翰林院供职,陆得中进士之初,也先入翰林院。他二人皆是卢世瑜本房取中,算起来也是同门师兄弟,同僚期间,却颇多龃龉。陆性情介直,更有当面直言张以沽名卖直为业之事。其后张调任刑部,累迁至右侍郎,陆调乌台为御史。寿昌二年张陆正欲迁左侍郎时,朝中或有风传,道其有滥刑狱并贿赂堂上官等事。” 长和点头道:“此事臣有所耳闻,当时乌台官员闻风弹劾,张陆正狼狈不堪,几番上表欲致仕以明志。最后风声虽然平息,到底此事有或无有,张陆正究竟也不曾在世人前辩白清楚,这也算是他行状上的一大污名罢。” 定楷笑道:“当时引众弹劾他的,便是这位与他素有龃龉的陆御史。以张陆正为人,则未必有贿赂之事。但陆御史风弹,亦是他职分所属。此事后经卢世瑜调停,张由刑部转迁吏部,算他因祸得福处。陆则因性情过于狷介,难见容于长官及同僚,不久便去官还乡闲居。” 长和恍然大悟,问道:“李柏舟的继室也姓陆,莫非竟是……” 定楷摇头道:“若果然是她亲眷,张陆正此事办得亦不算阴毒。只是李柏舟之妻陆氏,虽与这陆御史也是同乡,或者百年前亦是通家,但到今世早已互不往来。李氏案起,刑部主办,张陆正干预,念及这桩旧恶,便阴令杜蘅将这陆家划作李氏的妻族,一笔瓜蔓抄了进去。当时李明安所遣来使,述说起此事,言及钦命大狱,刑法酷烈,不肯待及天明,竟连夜将人锁拿而去。”摇了摇头道,“当年陆家的幺子不过五岁而已,张陆正行事,当真是不与他人留半分余地。”又笑道,“不过若非如此,又怎会也不与自家留半分余地?” 话既至此,长和亦无须再多问,只是又将来意向定楷汇报道:“东朝半月之间,竟有近十日宿在顾氏阁中。殿下当日嘱咐不必弃卒,臣心中还存疑虑,竟未想到殿下一虑竟然深远至此。”定楷微微摇头,似是并不想接受他这奉迎,笑道:“我不过也是个庸人,张陆正就戮之时,我未尝不曾动过这份心思,毕竟她的仇家只在张氏,而不在东朝。只是我没有想到,东朝于她,用情会一深如斯。她这条命,算是东朝救下的罢。”见长和又想开口,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先不必叫你的那个兄弟出面。便是这东西——”他将手边羽钗同那少年写的信一同封入函套收起,道,“也自有用它的时候,却不必在此时。后日将那人送出京去,好好安置照顾。” 长和一一答应了下来,见他微露倦意,遂扶他到一旁榻上小憩,笑道:“这是殿下宅心仁厚,既于他家门有大恩,像索书这些小事,还何必亲力亲为?早吩咐臣去办不好?”定楷浅浅一笑道:“他已遭此不幸,既是你力所能及处,何不叫他能少些愁苦便少些愁苦?” 长和虽然侍奉他多年,近来却觉得他的性情越发难以捉摸,也难辨他这句话意中真伪。再看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是无比的安详宁静。唯一破坏了那年轻面容上淡泊气度的,只有右眉上那道浅浅的伤疤。 §第五十六章 岂曰无衣 天尚未明,阿宝便被冻醒了。起身一看,才发觉被子都已经被定权裹挟卷走了,自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头,扯了几下无果,只得作罢。揭开帐子看看窗外天色,仍旧一片黑暗,难以分辨究竟到了什么时辰,想唤宫人再取寝衣过来,见阁外侍奉的两人已经倚着椅子睡着了,便悄悄下床,从架上随意捡了定权昨日脱下的一领道袍裹在身上,又将双足抵在定权背上取暖,抱膝静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窗外风涌叶落声,恍然间好像是坐在江边的小舟上。 这件道袍上依旧是那晚那种甘淡而温暖的香气,她辨别不出这源自哪些香品的组合,但知道定然是屑粒千金,所值不菲。然而它右手的袖口却已经略略磨损了,这是她昨夜便留意到的事情。繁华下的落魄,败迹中的贵胄,足底的温暖,心头的空寒,难以盼来的天明,苦留不住的暗夜。她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去,一遍遍地从他的眉上画过,就像学书时,反反复复临摹的那一勒。 定权终于被她闹醒,抓过她的手,瓮声瓮气地道:“到了朝会的时辰?”她把手抽回,答道:“想是未到,到了时辰殿下的人自然会将朝服送来。”定权“嗯”了一声,侧过身来看着她通身的打扮,问道:“你先醒了半日了?睡不安生?”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道,“我记得我并没有打鼾的毛病。”阿宝斜了他一眼,反问道:“睡着了的人,怎么知道有没有的?”定权仍旧将她的手抢了回来,放在唇上挨来蹭去,道:“别人都没说有。” 语未尽,太子的近侍已经将朝服送到,宫人接入阁内,阿宝催促定权道:“快到时候了。”定权翻身背对她,懒洋洋回应道:“没人要你戒旦。你看看,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阿宝好笑道:“夜其如何,夜乡晨。误了时辰,殿下自己吃官司,我不拿这份俸禄,可不与我相干。”定权又极不情愿地延挨了片刻,终究还是挣扎坐起,待宫人为他着舄,又净过手脸,觉得头脑稍微清楚了些,才站起身来穿衣。阿宝阁中的宫人从未近身服侍过太子,朝服穿戴又较寻常衣冠繁琐,阿宝见两人手脚笨拙,他面上已渐露不耐之色,怕他一早起无名火惹众人不快,只得也下床道:“还是我来罢。”接过宫人手中的冠服一一为他穿着妥帖,上下端详了片刻,方拿起玉带,从腰后为他围上,随口说道:“殿下可是清减了。”定权问道:“何以见得?”阿宝道:“从前殿下的革带扣在第三个孔上,如今移到第四个了。” 定权低头望了望腰上玉带,笑道:“你不说起我也就不提了,你手下素来是一点余地都不留的吗?这毛病到了如今都不曾改过来。难怪你当值的时候我就觉得头昏脑涨喘不过气来,细细体悟才总算明白过缘故来了。”阿宝睨他道:“我不信,依着殿下的脾气,不如意一次我便成齑粉了,还容得殿下去体悟?”定权笑道:“不信?单说那年冬至我进宫去,陛下雷霆震怒,杖子都传到了我面前,我又怕又羞又气,又要硬撑出处变不惊的泰然态度,起先还好,解带子时半日都取不下来,才想起那日早晨就是你给系的。旁人只是瞧着我一副借机延磨避祸的怯态,当真是丢足了脸面。我当时便想,回去定要好好骂你一顿,结果杖子才一上身,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竟教你躲过了这么些时候去。”阁内几个宫人被他一番话说得咯咯直笑,阿宝也扑哧一声笑道:“殿下原来是为了在这种事上争脸面行方便,罢了,我便替殿下系松些也好。”定权捉开她双手道:“如今倒用不着了,陛下要敲打我,有得是更省力气的法子。”阿宝心中微微一动,却见他只是玩笑模样,并非话外有音,抑或借机刺探,便不动声色,依旧低头温柔地帮他整理好杂佩。 定权任她摆弄,接着笑道:“当日只道是奇耻大辱,恨不能不教半人得知,没想到终有一日也能够当笑话来说。”阿宝亦微笑回应道:“是这个道理,只要时日足够久长,有许多事情原来不过就是笑话。”定权点点头,语意中颇有怜惜,“我去了,你再回笼睡一觉罢。”阿宝道:“殿下不说,我也要睡的。”定权随手将她身上道袍的衣领又替她裹紧了些,凑近她耳边低语道:“我今晚便不过来了,你好好歇歇。”又道,“天气太冷,离御炉日还有些时候,不好单给你这里先生火。我教你个法子,说你要熏衣,叫人多端几个熏笼放在屋里头,也是一样的。”阿宝推他道:“快去罢,失了朝时,有殿下再解带子的机会。”定权伸出手愤愤地在她鼻梁上重重一刮,道:“真失了朝时,看是坏了我的名声还是坏了你的名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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