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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阿宝不解他的用意,只见那两道泪渍亮得刺眼,良久方道:“是为人间。”

  定权点头道:“人间有五伦。君似君,臣似臣,父似父,子似子,有情有义,亲亲相爱,这是为人。夫妇异梦,手足互残,朋友相欺,不仁不信,违背伦常,即有人身,却也算不得成人。”他沉默了半日,方点着那两道泪痕之间的桌面笑道:“今日醉里,我错觉自家已经跻身其中;酒醒后,方知不过一场大梦。”

  他半晌没有等来回话,抬起头来,正看见面前的这个少女眼中自己的倒影,即如自视一般清明,随后指着第二道线下的世界发问:“阿宝,你说,你我这副业身躯究竟是安插在第几层?”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手指下,那用泪水划分的净土和地狱的界线,慢慢地萎缩、模糊,终至消弭,三界重合为一体。

  定权亦不再抬头,自顾接着询问:“世人但凡造下一桩业因,便如身陷泥淖之中,为求挣脱,便要再造下新的。越想挣扎,越受桎梏,越不得解放。我不明白的是,此生引我入泥犁的第一桩业因为何?圣人尚言人性本善,如水之下,那么究竟是什么拖累得我们不能好好成人?”

  他仍旧没有等来她的解答,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可知晓,我们除了幻求轮回一途,可还有第二条解脱的道路?”

  阿宝不愿细想,答道:“勘破者便可入极乐境,殿下慧根深远,尚不可破,问我何异于问道于盲?”

  定权笑笑,道:“你执意不肯引渡我——我曾同你讲过,我有过一个世子,方践人间,便重归奈河。我懊丧了几年,其后也想开了些,这于他或许不是什么坏事。能列仙班,做圣王自然是好的,再不济,做个寻常人也是好的;倘若一不小心,受了什么拖累,也和我一般误入了歧途,便是对他不起了。你说是不是?”

  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重提此事,沉默了半日,终于缓缓摇了摇头。定权诧异抬眉,道:“愿闻其详。”阿宝的手抚上了那片桌面,思量了半日,反问道:“殿下为何定要将三界剥离?”

  定权微微一震,听她继续说道:“我若得殿下一半慧根,得甫生便知未来事,仍愿拖这业身躯在三界间循回行走。纵赤足蹈踏泥犁中,受刀斧锯,烈焰焚,亦不算全身俱入地府。”她抬起头道:“总留得一双眼睛,尚可望见人间的。”

  他在她的双眼中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并且逐渐开始面目模糊,如一片碎瓦击破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他似有所悟,而后心中惶然。良久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真诚道谢:“多谢你。”

  他转头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时面上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揉了揉额角,“本宫今日真是有些醉了,来搅扰你这病人这么许久。”一面取回貂麾,自行系好,复又笑道,“我便是在这等事上不积福,得些现世果报也是本分事,你早些歇息罢。”

  她不用问也相信,他从未和她素昧平生的太子妃或是那个丽人说过今夜这样的话,在她们面前,他会善意地隐藏自己的本心,因为担忧使她们受到惊吓。未有一刻,她如此嫉妒那两个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嫉妒她们曾经享有的最纯粹的一线温情。也从未有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的心思,不足以明白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水至清,人至察,便注定要孤单一世。这是她的错误,不是他的。

  “阿宝,我是喜欢你的。”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她愈咀嚼,愈觉自己的可笑。

  她倚窗,静静目送他离去。她不可挽留,他不曾回头。天地间是如此寂静,可以听见大雪落地的声音,清润的,细碎的,绵延不断,此起彼伏。她的耳畔似有风铃动,环佩击,玉漏滴。他手中所携的那点昏黄微光,是黑白天地间的唯一一抹颜色,追逐他渐去渐远,直至隐入深沉夜色,不可复见。雪地上只余他的孤单足印,又为飞雪慢慢掩盖,终于完璧如初,毫无瑕疵,什么都没有留下。

  此时只剩下她一人,黄粱一枕,南柯梦觉,醒后欢喜与悲哀两相抵消。窗外雪落有声,壮丽异常,如同她那春雨中的梦被冻死了,漫天抛洒的皆是她的梦想的碎片残骸,再也无法拼凑收拾。

  他自雨中来,踏雪而去,如同经历了自滋生至幻灭的整个轮回。如果她的今生能够在此刻结束,是否便是如佛家所说的圆寂般的大完满?

  §第四十四章 玉燕投怀

  一夜北风扰人清梦,直到次日卯时方止。定权盥洗完毕,乘舆去康宁殿向皇帝问安。本已做好了立雪程门的打算,不想差人甫一通报,片刻便获宣入殿。时辰尚早,皇帝想是闻报方起,正在披衣,见太子入内,挥手让陈谨退下,也不起身,依榻而坐,示意定权上前,笑道:“昨夜生受太子了。”又吩咐赐座。

  定权拿态坐下,方思想着应当回复些什么,忽又闻皇帝问道:“因为给朕做这个寿,也难免叫你分了心,有许多事情原本也早该问问你了。”定权思及昨夜之事,不免不安,笑道:“陛下请下问。”皇帝无语打量了他片刻,方开口道:“刑部那边的案子,问得如何了?”定权一愣,方答:“臣前日已吩咐有司具案,即日便可了结。”皇帝“嗯”了一声,又问道:“是怎么个说法?”定权思忖片刻,答道:“以逆谋定罪,张犯夫妇及长子等五人拟斩,三人拟绞,余下五服外之亲眷拟充官,家产籍没。因其长女已适,小女已畏罪自裁,张家自家发埋,便不予追究。”见皇帝点头,拿捏了半晌,方又问道:“只是张犯幼子,虽系至亲,年方志学,臣忖度或可减等拟为流刑,只是不敢自专,还请陛下乙览圣断。”皇帝皱眉道:“此事朕不过一问,既然交到了你手上,你自己酌情裁夺便可。”

  定权应了一声,又闻皇帝道:“昨日宴上我与你舅舅说过了,新年一过,便教他折返长州。逢恩虽然聪明,毕竟年纪还轻,朕怕他坐镇不住。教你早早了结案子,之后常到户部去行走行走,兵者国之大事,前方要用的车草钱粮,朕瞧不到的地方,你要处处代朕留心。百姓人家有句俗话,叫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话说到此,望了他一眼,却又转口说道,“张案的事情,叫你自己裁夺,但是司法上面有句话——可伸恩屈法,但慎网漏吞舟。这个道理,你可明白?”定权只觉背后汗下,忙应道:“臣记下了。”皇帝点了点头道:“朕要起身了,你先退下罢。”望着他身影出殿,只觉头疼异常,回想昨夜半宿辗转伤神,到底叹气对陈谨道:“你叫人去传话广川郡王,生死富贵各有天命,教他不必为一子忧伤,也教王妃好生保养。”陈谨答应一声,方想起身传旨,忽闻皇帝又咬牙道:“教他早早滚回封国去,再作片时逗留,朕不饶他!”

  待定权步行回到延祚宫时,天已微明,四五个宫监正持帚扫去道路积雪。又有两个小黄门,不过七八岁年纪,跟随师长当值,穷极无聊,便将扫落积雪团成雪狮子。定权到时,已做好了几个,伏在雪中,便不免驻足一观,只见是一只大狮背负着一只小狮,爪下又提携着一只,虽出自孩童之手,倒也颇为生动可爱,想起方才皇帝的话,呆立半晌,才叹了口气。再抬头看时,见几个扫雪的内侍早已退至路旁,两个小黄门也噤若寒蝉,遂指着那雪狮勉强笑道:“近乎道矣。”方欲离去,见两人面上神色仍旧惊恐,想是并未听懂,忽觉不忍,又道:“是赞你团得好看。”

  此后数日并无大事,皇帝也绝口不再提定棠子夭之事,直到十一月底接到定棠已抵封地的奏报,定权派赴岳州的侍臣也回京缴旨之时,雪已化尽,时节也进入了小寒。定权屏退众人,在延祚宫的书房听此使臣汇报,又随意插口问道:“他家中现下还余几人?”使臣办差经月,事事皆已成竹在胸,未假思索,便回答道:“许主簿家道小康,亲眷尚存四人,养父及继母,姨表兄弟二人,其余家中尚有大小仆妇七八人。”定权点头道:“你可将他们都安置好了?”使臣答:“臣受殿下严旨,不敢使上下一人漏网。”定权笑道:“许君清白门第,漏网不漏网的话便言重了,只是你此事办得颇为得体。另有一事,本宫八九月在宗正寺查案期间,这位许主簿可有过什么言行举动引人侧目之处,你安放在詹府内的人有什么话要说?”使臣道:“主簿镇日早到迟退,举止相较过往并无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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