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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皇帝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无可指摘,众臣皆无言可辩,都默默站回了原位,一时无人再说话。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于此。列位臣工可还有他事上奏?”等待片刻,方想吩咐散朝,吏部尚书张陆正忽然出班,低头道:“臣还有一事。”他于此时露面,皇帝微感诧异,问道:“何事?”张陆正慢慢从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举过头道:“臣请复查去岁李柏舟逆谋一案。”话音未落,满朝哗然。陈谨走下接了奏章,交至皇帝手中。皇帝并不立即启封,先默默看了顾思林和太子一眼,见二人皆面色雪白,才缓缓发问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会审的,早已经结案了,现在还拿出来说什么?”张陆正道:“臣参劾皇太子殿下擅权预政,扰乱司法,李氏一案有隐情。”众臣今日本拟只来看顾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件撼天动地的大事来,所得过于所望,都惊得目瞪口呆。张陆正与太子亲厚,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在这个要命的当口,居然突然翻出这桩要命的前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众人无论隶属何党何派,却一致只能朝着那唯一的缘故上演义了。于是,皆抬头看看皇帝,又低头看看太子,只见他已经面白如纸,瞧得出虽拼死克制,手中捧着的笏板,却仍在不住抖动,不知是惧是气。

  皇帝揭开奏呈,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说话,污蔑储君,是谋大逆罪。”张陆正微愣片刻,情知话已出口,便再无回头路,索性高声道:“臣知道。”皇帝道:“你说太子干预了司法,可有证据?”张陆正答道:“是。”说罢又从袖管中抽出了一张素笺,交由陈谨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只扫了一眼,脸色也变了,一把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摔到阶下,道:“太子自己看吧。”

  定权默默走上前将纸团拾起,慢慢展开,果然是自己在会审前给张陆正写过的一张便笺,“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各部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切切。阅后付炬。”虽不曾用印,但那一笔凿金屈铁的金错刀,一望便是自己的,白纸黑字,如何抵赖?心中最先想起的,竟然是卢世瑜曾经教过自己的几句典故:“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假令家道恶,腹中不怀仇。”一时恶心,便将那纸仍然抛在了地下。

  定权心中既分辨不出究竟是惊怕、悲凉、绝望、嫌恶还是愤恨,诸此种种,交杂在一处,反倒平静下来了,默念了一句道:“不过如此。”他向顾思林望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行至殿前,拔下簪管,将头上所戴远游冠向地下一掼,直立道:“陛下之前有旨,道要治臣之罪。臣居西苑,已殷勤等候七八日了。今日陛下若还是不忍当廷下旨,便容臣回去稍事准备。”言罢转身便向外走。皇帝不由断喝了一声:“萧定权!”

  定权迟疑停步,却并未回首,道:“臣在。”皇帝却一时也不知当说些什么,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怜悯,忽然记起他极小的时候,守在王府的门口,见进来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便会转身跑开,那时候他的背影和今日并无二致。权衡半晌,方开口问道:“你尚有什么话要说?”定权心中想笑,张了两次嘴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平静道:“臣无话可说。”亦不再理会于一旁低头颤抖的张陆正,快步走出了殿门。

  皇帝将那本奏呈狠狠甩到案上,道:“退朝!”众臣早已看呆,听有司喊了两遍才如梦初醒。顾思林亦想随众行礼,甫一起身,便觉膝头酸软,一趔趄跪坐在了地上。皇帝叹气吩咐陈谨道:“你叫将军留下,朕还有话要跟他说。”

  定权一脚深,一脚浅,虽行坚壁御道,却如踏烂泥潭中,胸臆间烦闷难当,走到嘉隅门外,终是忍不住倚门大吐起来。早上并未吃什么东西,此刻吐的皆是胆汁。吐完援手擦了一把眼睛,眼前才慢慢清楚了起来。回首望望身后,见百官都已离殿,积聚在门内不再前行。定权亦无心去察看二王在否,强撑了全身的气力,拂袖而去。

  直至登上轺车,他才觉浑身酸软难当,既坐不稳,索性便倚靠在车厢一角。又觉玉带碍事,三两把扯了下来,掷到一旁。昨夜被唤入宫,虽说是为今日朝会便宜,心中便已觉怪异不祥,直到此时方全然明了。皇帝先以谣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命大理寺查出通敌弊情,逼迫顾思林不得不上表请辞,待辞表一上,顺水推舟又应允时,自己已经没有反驳的余地了。紧接着就翻出旧案,便是向天下摆明了要废储。臣工奸猾,连张陆正都望风变节,遑论他人?顾思林身处京中,就算事先有些安排,到底距长州千里,就趁着这朝局不明、犹疑观望的时候,新任的主将便有机会一步步将顾氏的旧部替换掉了。

  定权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觉这样有所倚靠,便无比坦然。心中只愿这车,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止才好,一生一世都靠在这里,就不用再去面对那些人、那些事,不用再去面对顾思林——自己如何还有脸再去见他?

  “舅舅放心,此事我已办得妥妥帖帖了。”“舅舅,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他突然冷笑出声,原来自己这副肩上,能担当的究竟也只有这么许多。

  虽则定权一辈子再不想下车,路终有尽途。周循见他神色难看,忙追上去问道:“殿下怎么不戴帽子?还有带子何处去了?殿下,出了什么事了?”定权口气十分温和,只笑道:“出了些事,你别问了。”径自回到正寝,方进宫门,见夕香手托铜盘,其中是盥洗的残水,见了自己连忙行礼,心里一动,皱眉问道:“顾娘子才起吗?”夕香行礼道:“是。顾娘子昨夜一夜没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定权点头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妆,我便要过去。”夕香方觉奇怪,他却已经先行离去。

  阿宝果然只梳了头,粉黛未施,见定权捧了一只窄窄漆盒走近,便要起身行礼。定权笑道:“不必了,你坐吧。”他眉宇间颇显倦怠,一身上下却打扮得十分清爽。阿宝低声问道:“殿下这是散了朝了?”定权点头道:“散了,过来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还是这样素净些好看。”他今日的样子,明明奇怪至极,阿宝也不欲多问,展颐微微笑道:“这是什么?”定权将手中漆匣放在她的妆台上,道:“稍待告诉你。”一面伸手拈了她妆台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来替你画画吧。”阿宝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定权笑着拈起眉墨,和水轻轻研磨,至浓淡相宜,弯腰托起她下颔道:“头再抬起来些。”一面拉起袖管,用画眉笔蘸了眉墨,一笔一笔,细细帮她描画了半日。阿宝只觉他的动作轻柔,仿佛捧在手里的并不是自己的脸庞,而是一只易碎的娇脆的瓷器。这样仰着头,虽然闭目看不见他此时的样子,却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温湿的鼻息游移着,轻轻吹到脸上,微微有些发痒,仿佛拂面的便是春日的飘絮飞花。

  她忽觉鼻翼微酸,却并不愿纠察原委。古人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多太美好的事物都是如此吧,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还是美满无缺的,再睁开便已流散成风,碎裂成沙,绝不会因为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驻足。彩云如此,琉璃如此,飘絮飞花亦是如此。

  定权释手,端详了半日,方搁笔道:“你瞧瞧吧。”阿宝怔忡睁开眼睛,怅怅向镜中望去,不由呆住了。蹙眉怒视定权,见他歉疚地笑笑,道:“我从未画过,今天是头一遭,你就多多担待吧。”阿宝哭笑不得地道:“殿下没有画过,便来拿我练手艺吗?”定权望着她,半日才笑道:“你的脸皮可不如玉版笺称手——我只是见书上说,闺房之乐,无甚于画眉者,便想试试。阿宝,你的夫婿替你画眉毛,你不喜欢吗?”她低头不语。

  定权叹了口气,伸手欲取那漆盒,忽见敞开的妆匣中搁置着一枝已经干枯的栀子花。散落于四周的簪环,果然如她所言,皆是翠玉。一瞬间心如刀割,痛不可遏,以致揭开盒盖的手指皆在微微发抖。他将盒中金钗慢慢取出,钗头是一只小小仙鹤,仰首向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铸造得丝丝现相,精巧绝伦。与寻常花钗不同,两股钗尾打磨得十分尖利。

  阿宝半晌才探手,用指腹轻轻试了试钗尾,问道:“这是金?”定权摇头道:“是铜,只是鎏了一层金,比金要硬得多。”将那鹤钗插在她发髻上,偏首看了看,似不经意地笑道:“那夜说的话,不是戏言。今日早朝,陛下已经剥夺国舅兵柄。”阿宝身体陡然一震,抬头看向他。他却已变回了素日神情,看不出半分悲喜,问道:“还记得你说过的本分吗?若是真心的话,便请谨守吧。”

  他抽身离去,阿宝回首望着镜中一高一低两道蛾眉,眉墨的冰麝香气,犹在铜镜前缠绕,未曾散去,一颗心却已经慢慢坠了下去,先越过火宅,再穿过三涂,直至堕无可堕处,就是佛法所谓的无间地狱。脚下是千载不融的玄冰,万世不灭的烈火;头顶有柳絮,有飞花;中间的一颗人心不死,尚兀自突突跃动,却原来泥犁就是这个模样。

  定权回到阁中,呆坐了半日,方嘱咐周循道:“此次我怕是劫数难逃了。不出今日,陛下的旨意必然会到。届时这西苑会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她实在是太过聪明,心思也藏得太深了,至今许多事情,我都不曾看透。我若不在这里了,谁知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来。你看着她,若是十日之内我不归,她也不肯自裁,你便……趁她睡着的时候吧,不要惊吓到了她。”周循愣了半晌,方知他在说些什么,低低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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