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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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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便也不再追究,看看殿外天色,对皇后道:“已经黑下来了,这就过去吧。”皇后笑道:“妾侍奉陛下起驾。”帝后二人遂乘肩舆一路先行,太子兄弟三人鱼贯跟随。筵席设于御苑太湖石山间的广阔高台之上,周遭秀石叠嶂,奇草斗妍,几株许大丹桂从旁斜剌而出,修修亭亭,不必风送,便可察冲鼻甜香。石间树外露出大片青天,正是赏月的绝佳场所。十几个近支宗室,几位长公主和驸马也都已经早早到场。向皇帝见过礼后,虽为天家,也难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乱叫,未待宴开,已闻一片鼎沸之声。定权和齐王、赵王并几个宗室同坐一席,一旁席上一个鹤首老者睁着昏昧双目,四下乱看。 定楷和他坐得近,不由贴耳问道:“叔祖寻什么呢?我帮着瞧瞧。”这位叔祖呵呵一笑,抖动花白胡须道:“我看武德侯坐在哪里,有句话要问他。”既然涉及顾思林,定权代为回答道:“叔祖,顾尚书他病了,来不了了。”这位萧姓的堂叔祖于席上辈分最高,素来倚老卖老惯了,耳朵也不太好,又问了一句:“三哥儿,你说什么?”定权无奈,只得又复述了一遍,声音略高了些,引得皇帝也不由瞧了过来。 叔祖不管不察,只顾自己又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定权叹气道:“五弟和我换换。”定楷笑道:“前星正座,臣是不敢侵犯。”定权道:“那你跟他说。”定楷遂解释道:“舅舅病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叔祖兀自问个不住,定权只得走至他身边道:“顾将军是旧疾犯了,叔祖无须忧心。”叔祖这才听明白,拉着他两手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旧疾也是给我萧家打仗打出来的,定要让他好生安养,不要到处乱走动。三哥儿,怎么今年冬至的宴好像没见到你呢?”定权见他老朽,满嘴的缠夹不清,心中只盼他就此住口,抽出手来含笑应付了两句,连忙挑了个别的由头将话题引开。 宫灯高耀,凤管声和,酒浆果物皆铺排上桌,众人方察觉夜色转浓,天空却依旧一片青黑之色,连月亮的影子都不见,虽心知天色有异,却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位叔祖又念叨道:“看这天象,午后就是阴天,莫不是要下雨?”皇帝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却又听定楷附和道:“正是,今夜不见流萤,我方才还以为是灯火太亮,吓走了它们。”皇帝不好去说这位堂叔,只得斥责定楷道:“小孩子家,信口胡说些什么?”定楷不由撇了撇嘴,摘下一枚葡萄放进嘴里,不再说话。又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骤风乍起,金银桂花纷纷扬扬,打落满席,几片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顷刻间便将方才还是墨蓝色的苍穹遮成一片漆黑。席上忽然响起一小儿的响亮啼哭声,却是皇帝最小的皇子,不过三四岁年纪,不知因何缘由便哭闹了起来,他的乳母连忙将他拢入怀中,却再四也哄他不过来。 皇帝不由变了脸色,呵斥身后陈谨道:“钦天监都是干什么用的,连这都看不出来?”陈谨急得满头冷汗,连连躬身道:“臣有罪。”皇帝叹道:“看来真是要下雨,皇后与几位长主且回后宫去吧。其余列位,先到风华殿中去避避雨再说。今日之宴,看来是不能尽兴了。”众臣只得起身,定楷去搀那位叔祖,见他不住摇头道:“人也病,天也病,唉,这不是祥兆啊。”众人好笑与好气兼有,都只当充耳不闻,定权在一旁听见,恨不能上前去堵了他的嘴。 虽则宴台又于风华殿内摆设起来,但事出仓促,不成规模,加之天象诡异,皇帝也没有了兴致。殿外之雨,虽是不大,一时又没有止歇的意思。陈谨见席上气氛寡淡无聊,遂赔笑开解道:“左右无事,不如臣将中秋贡礼抬了上来,替陛下解解乏可好?”皇帝想想认同道:“也好。”陈谨答应一声,安排黄门将贺礼抬上殿来,一字列开,请皇帝和众宗室赏玩。中秋贺礼,本只是按制走走过场,多为贡酒贡果之属。因为皇帝雅擅丹青,也有些书画卷轴杂列其间,皇帝便命人展开,逐一点评。忽见一长卷行草《桃花源记》,神清气秀,风骨铮铮,通篇走笔如神,不由呆了片刻,低头仔细看卷尾落款,半晌才回神问道:“太子过来看看,这可是你老师的笔迹?”定权甫一望到那字迹,便已经愣住了,此刻闻皇帝发问,只得走上前去,低声答道:“正是卢先生的亲笔。” 皇帝点点头,道:“卢世瑜的这笔字,如今也只有你还能写个七八分的意思出来了。”定权答道:“陛下过誉了,臣不敢望恩师项背。”定楷在一旁笑道:“我倒听翰林们说殿下的楷书是出水之冰。”皇帝笑道:“他老师在时,给朕看过他的字。究竟是有师承的渊源,只是他老师的书法讲究藏锋,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锋芒露得太多。朕当时看了说,刚易折,强易辱,不如收敛些好。” 太子与几位皇子一时无话。皇帝又问:“这是谁献的?”陈谨笑道:“是永州牧。”皇帝道:“卢世瑜是永州人,他素来吝于笔墨,字画在外流传甚少,想必家中还是寻得出来的。”陈谨答道:“是。” 一时席间气氛有些微妙,皇帝若无其事,吩咐将手卷卷起。陈谨四下看了看,含笑引导皇帝道:“陛下来瞧瞧这个。”所指一条金柄马鞭,乌黑鞭梢,用上好熟皮鞣制拧成,以手抻之,柔媚之中又有无限刚韧。紫檀为柄,上错金银,几个篆字,仔细辨认,是“良马有心”四字。皇帝不由点头喝彩道:“蜀郡素来产好鞭,果然不假。”又问道,“这几字瞧着眼熟,可有滥觞?”定楷笑道:“这个宋先生教过我们,就是颂扬好鞭的,道是:‘珠重重,星连连。绕指柔,纯金坚。绳不直,规不圆。把向空中哨一声,良马有心日行千。’”皇帝不由笑道:“正是朕老了,连绳直规圆都不记得了。”定楷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何言一‘老’字?”皇帝道:“你们都这般大了,朕又如何不老?”说话间一眼望向定权,定权与他双目一碰,立刻垂下头来。 定棠正与几位轻浮宗室闲谈曲韵,见状一笑,转口反驳道:“阳春白雪太过,和者亦寥寥。君不见诗三百,倒是国风中佳作甚多,流芳千载,绵延不绝。我听京中现下传唱的几首谣歌,音律倒也颇为质朴可爱。”定权一身气血瞬间凝绝,虽咬牙极力克制,亦不可不动不摇。向定棠怒目望去,定棠有意回避,待那几位宗室催促再三,方低低吟唱道:“钜铁融,凤鸟出。金铃悬,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殿内却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几个年轻宗室不明就里,还赞了声好,见众人脸上神色诡异,才隐约发觉事态不对。定棠笑问道:“如何?”四顾一周,见皇帝和太子面色早已铁青,讶异轻唤一声:“陛下?” 皇帝面无神情,定权却见他嘴角轻轻抽搐,至良久方闻他开口问道:“这话你是从何处听到的?”定棠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答道:“现下京中都在传唱,臣有耳闻……陛下,臣可是说错什么话了?”皇帝不再理会他,又转而问道:“你们也都听到了?”一干宗亲面面相觑,也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只有那位叔祖从伊始便未曾听清,仍在喋喋发问:“陛下在说什么?” 定权握拳立于柱下,看着皇帝、齐王,一唱一和,惺惺作态,心中反倒不觉愤怒,只觉一脉冰冷,渐次散开,直至于足底。脚底是虚浮的,身后也是空茫的,仿佛身置云水之间,人间一切,都幻化成了一团风烟,那些面容、声音、光影渐渐糅杂成一片,如粼粼波光,忽晦忽明,既看不真,亦触不到。只有殿外的雨声近在耳畔,格外清明,滴答一点,滴答又一点。被风吹斜,打在铁马上,是叮当的清响;潲到檐下白玉阶面,就变作了沉沉的噼啪声。 倾听良久,忽觉有人牵了牵自己的衣袖,恍然抬头,却见陈谨的面孔已经近在咫尺。定权厌恶非常,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回。陈谨无奈道:“陛下有话问殿下。”定权茫然道:“陛下问我?”陈谨道:“正是,陛下问殿下可知道这回事情?”定权总算还过神来,仰头与皇帝对视了半晌,点头答道:“是臣。”皇帝怒道:“是你什么?”定权轻声笑道:“陛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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