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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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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得直白,许昌平也答得直白:“依臣之愚见,陛下大概是什么人都不想用了,殿下以为然否?” 定权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道:“愿闻其详。” 许昌平道:“臣此语有谤君之嫌,先请殿下恕罪。——李江远一狱,于世人眼中,起于帝师,兴于法司,其利尽归于殿下。岂不知本朝鞫谳之严,远甚从前。李柏舟身处高位,又在议贵之列。此事若不得陛下默许,纵然网罗编织再严密谨慎,又焉得最终成狱?” 定权仍然不置可否,接着问道:“今上英主,光明烛照,依主簿所言,何以会容许臣子弄权,以蔽天听?” 许昌平道:“陛下所为无非二字,集权而已。” 定权心下一惊,击案低声呵斥道:“你大胆!” 许昌平面色不改,离座跪倒,正色道:“听者若非藐藐,言者则必谆谆。臣虽鄙陋,此行亦有置死生于度外之觉悟。请殿下容臣禀报完毕,再行发落亦不迟。” 定权默视他良久,举手示意,待阁中侍者尽皆无声退下,方开口道:“本宫此处,并无洞开之水亭,亦无划灰之火箸,效不得李宋故事,还请主簿慎言。” 许昌平略笑笑,以示知情,道:“殿下母舅顾氏讳思林,一门簪缨,两朝亲贵。国舅自先帝皇初末年始即以枢部尚书身份辍部务提督京营,定新年后又以长州都督身份镇守长州,以御外虏。虽近年陛下分将分兵,国舅掣肘甚多,但军中旧部仍蔚为可观。长州乃本朝北门锁钥,襟山带河,国舅镇于彼,进可击虏,退可守城。势重权危,世人共识。”言及此处,突然转口问道,“臣数年前曾到过长州一次,登危城深池而望大漠弓月,临万里长风,似可想见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不知殿下鹤驾可曾驾临彼方?” 定权哼了一声,道:“生于深宫,成于妇人之手,本宫便是实例。我连京师都不曾出过,何况边陲重镇?” 他语有悻悻,许昌平只作未察,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而李氏其人,出自高门,又是当年科举中的探花。起初以文官领军职,其后又以军职转枢部,枢部转吏部,终至入相。与旧贵相较,自属后起新秀,然朝中军中两头勾引,又与齐藩丝连不断,阳奉阴违,首鼠两端,把持省内,致使参知平章皆同虚设,全赖部中吏刑二衙与之抗衡,只是如此一来,又使政令难行,虽天子诏敕,不免屡成虚空。” 他抬头看了定权一眼,右手按了按膝盖,方冷笑道:“外有强将,内有强相,卧榻之侧,酣眠虎狼。殿下如处其位,可能得一夕安寝?” 定权目视远方,良久方抬手道:“主簿起来说话。” 许昌平站起身,大略整理身上服装,行至定权身后道:“陛下欲除李氏,效周天子直掌六卿以抗外强之念,想来并非起自这一二载,无非是借着殿下的处境和人事,坐得其成罢了。只是此役施行,殿下在明,而陛下处暗,此役一毕,恶名尽数殿下,而隐利归于圣上。臣妄忖殿下的委屈和不平,怕不止于藏弓烹狗,更在祸由自揽,却终究不免与人做嫁。” 定权年来心中所虑所恶,此刻被这个七品小吏点化得明明白白,一时间连两太阳穴都突突乱跳,摇头笑道:“主簿这话,若无凭据,果然濯尽黄河之水,也洗不去一个谤君的嫌疑了。” 许昌平在室内踱了几步,见陈设并不奢侈而洁净却如明镜台,想象他平素为人,不由笑道:“殿下若硬要臣说凭据,臣愚昧,只敢妄测——譬如本朝前星正位本在延祚宫,距离臣奉职的新衙门仅隔一道御沟,一堵宫墙,可臣今日谒见殿下之所,为何却在此既无水亭,亦无火箸之处呢?东宫修缮两年前便已竣工,陛下何以迟迟不诏殿下还宫,未尝没有给殿下行方便的苦心在其间罢?” 走到定权面前,止住脚步,又道:“又譬如本朝制度,太祖创建,东朝宫臣,上有詹府,下辖两坊一局,员属皆由朝臣兼领,职事相通。圣虑长远,所为者,无非系宫臣朝臣为一体,不至使东宫班贰另成体系。陛下明知吏书大人为帝师门生,又有交游之嫌于旧贵,何以竟使吏书为詹府领袖长达四载,至今方予解散拆除,而使昌平晚辈小子,登堂入室,始有机缘侍奉青宫。这其间的深意,也是臣辗转反侧,揣摩不得的。” 定权依旧摇头咬牙笑道:“主簿这话还是不近情理——果如主簿前言,或者在主簿眼中,本宫竟然愚顽至斯,不察陛下圣意而甘为逐兔走狗?” 他迄今不肯松口多吐一字,许昌平只得叹气道:“如今情势,将军在外,殿下留京,陛下欲以殿下束将军;而将军欲以殿下抗陛下,殿下身处其间,极力斡旋之余又要谋划自保,风波险恶,行路艰难,可想而知。李狱之后的祸事固为远虑,如剑悬顶,波及未来。而李氏齐藩之祸却属近忧,如剑指喉,危及眼下。殿下先谋保全,再图将来,策划英明,见识长远,岂是臣能够全然领略的?” 定权冷笑道:“主簿何乃太谦。只是若依主簿所说,这局中人今后又当如何自处?” 许昌平道:“如今六部,吏刑多亲殿下,枢部则控于陛下,工部不足论道,礼户事不关己,摇摆无定。钧衡之位绝不可如陛下之愿悬而废,中书令若成虚位,则三省皆不免成空中楼阁,陛下直掌部中大政庶政,冢宰为六卿之首,首当其冲的便正是张尚书,陛下届时岂能容他?他一旦摧折,则殿下断臂矣。钧衡之位亦绝不可如殿下之愿举而存,便是一时得由张尚书领衔,未来未必不成李柏舟第二。” 定权点点头,问道:“哦?那么主簿的见解,却是怎样最合适?” 许昌平一笑道:“此等国家大事,便非臣一芝员芥吏所能置喙的了。或者殿下费心调停,即便不能做到有益于陛下又有益于殿下,或能做到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于陛下处免生许多枝节不说,则李氏一事,说句市井铜臭之语,到底得利多些的还是殿下。” 定权毕竟沉吟不语,许昌平又道:“陛下日前之举,在殿下看来,固有藏弓之嫌。只是陛下圣心,却也需要殿下体察。陛下平素最忌,便是殿下在朝结党,李氏一狱,不论殿下有多少苦衷,无论陛下事先察与不察,罗织之严密,手段之凌厉,凡举君父尚在,臣子便为此状,为人君者怎能不心惊?朝事纷争,谁能担保日后再无类似情事?长此以来,父子间芥蒂难免愈演愈深,初为疥廯,终成疮痈,以至于腹心。此次重整詹府之事,一为诫殿下,一为告世人,这且休论。只是殿下日后对待陛下和臣下当有的态度,还请殿下深思。臣进奉殿下八字,‘不胶不离,不黏不脱’,这是殿下御臣下当有的态度;‘温柔和顺,尽善尽美’,这是殿下事陛下当有的态度。” 见定权沉了脸,又冷笑一声道:“臣知殿下心内不豫,以臣易地臣亦不豫,但请殿下听臣把话讲完。陛下为父,则殿下子逆父为不孝;陛下为君,则殿下臣逆君为不忠。殿下日后得承大统,万里同风,史笔捏在殿下手中,这终究不过细枝末节。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扣下来,辱身生前不说,百世之后,谁人还能得知当日之情?谁还会知殿下亦有委曲,知天心亦有不明?” 定权微微摇头,自嘲一笑道:“今上圣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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