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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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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嗯了一声,握着圣旨,向上官望了一眼,就朝内走。 御床之上,太一正在晒太阳,见了我笑嘻嘻的:“家家,家家。”意思是让我抱。 我满腹心事,可孩子又不懂,我只好抱住他,亲了几口,他口里残有米粥香味,想是被喂过早膳了。他在我怀里扭,又用有胖涡的手捉住明黄色卷宗:“爹爹,爹爹,龙。” 黄色卷宗上有龙纹,还有紫色的丝带。我这才笑了,太一见我笑了,也乐极了,似乎是要表现自己的神勇,爬下我的大腿,用戴着铃铛的小手去扯开丝带。 那圣旨如同一泄的水,隔在我和孩子之间。 圣旨上字体翩若惊龙,正是天寰的书迹。我弯腰阅读,突然觉得手指发凉,身体被什么撕扯开来,麻麻刺痛。天寰,元天寰。眼前的这孩子,就是我和你的亲骨肉。而你我来洛阳城时,你就在这张龙床上拥着我,说着英雄美人间最动听的话语。你恩不断义不绝,但你对我已无情了? 太一还在叫我:“家家,家家。” 我掠起散乱的头发,哭不出,只能碰碰他的头。他一动,我紧紧搂着他。孩子似乎也察觉异样,不笑也不发声了,小嘴凑到我的脸颊上。 圆荷怯生生出现在帘子旁:“皇后?尚书令崔大人请求您的召见,说是为了皇上的旨意。” 我下了决心,心一横,抱起太一往外走。崔僧固表情为难,跪在廊下,见我出来,忙再磕头:“皇后?……” 我语气平静,说:“崔大人,我是皇后,理应遵旨。就按照皇上的圣意办吧。” 崔僧固抬起头,倒有几分惊讶,更有几分同情。 我将太一送到崔僧固的手边:“今天你们就把孩子带走吧。” 崔僧固双手扶地,压下头颅:“皇后圣明。” 太一在空中蹬了几下腿,乌黑的瞳仁瞪大了一圈,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能将他贴胸抱起,一个字赶着一个字说:“崔大人,洛阳城岌岌可危。皇上因我选择留驻洛阳,因此才命众臣奉皇子太一率撤回长安。只是太一才满周岁,并不晓事。他出生后还是首次远离我……难免伤心。还劳烦诸位大人亲自照顾他。到长安后,君等当会合那里的武臣,做好最坏的准备。我和皇上,仅有这一血脉。现在,皇上送小皇子回京的苦心,我托付幼儿给你的诚意,想必大人一定明白。” “臣明白。臣以为天佑我朝,遇难呈祥。若万一皇上皇后有所不豫,臣等将视皇子太一为皇上皇后再生,竭力保护他的继位。臣若违背誓言,则崔氏宗族,坠入畜道。” “好。”我抿嘴一笑:“大人乃一国宰臣,今日誓言虽然言重,但我也足够安心了。不知皇上除了命你们带皇子撤离之外,还有何旨意留给尚书省?” 崔僧固想了想:“皇上的确是还有些吩咐臣等的,涉及颇多。恕臣年老糊涂,一时不能全部记诵于皇后面前。只是有个人,皇上钦命他跟我们一起回长安,臣不得不请皇后的示下。”他顿了一顿:“侍中谢如雅,不仅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也是陈留谢氏的后起之秀。皇上说谢如雅年少,又正病着。恐怕他不能在这个大旋涡之中,襄助好皇后,不如让他同臣等一起回京疗养,以观后效。皇后意下如何?” 他的话,算是我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危机四伏,天寰啊天寰,你不仅要带走太一,还有带走如雅……他大概连我的身前身后事都替我顾全了。我仰天对虚空一笑,心中苦涩,道:“皇上之思虑,果然周至。南朝围攻北朝中州腹地,有一个南朝的故乡人,便给北朝多添一份乱的可能。此处留下我便足够了,谢如雅应该担负护卫皇子的职责,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就这么办吧。” 崔僧固风度凝然,叩首的姿态端重也甚于他人。 我寻思片刻,问:“对了,皇上可有旨意给长安的七王?” 崔僧固回答:“皇上也有旨意给七王选择。他可以皇弟身份,来洛阳支援皇后等防卫,完成五王未尽使命。也可以皇叔身份在长安与臣等共尽忠心,参决政事。” 又是一个选择?天寰在这个情况下,还存心给他的女人,幺弟,做秤砣上的挑拣,实在是仁慈之至,聪明至极。我抚摸着太一的头,元旭宗若是来战场,那么元氏嫡系在都城就只有太一这一条根了。若元旭宗他选择留在长安城内当皇叔,后面的事情,天寰定有安排,看来是不需要我费心了的。 黑云压城,破晓时的金光荡然无存,燕子点水,向西飞去。太一喊我:“家家,大雨雨。” 我侧脸对他笑道:“大雨雨来后,天就好了。太一等着家家回来。” 他咬着我衣襟:“爹爹。” “爹爹也能回来。”我轻柔说。大人总是以为孩子不能记住事情,可对天气四时有所感知的孩子,也许能记住他们的话。假如明天来临,诺言不能兑现,太一就怪你的娘骗你吧。 崔僧固望着我们母子,双眼泛起泪光。我忽然道:“崔大人,我想问你要一个人。” 他眼角的皱纹,微微蹙起。 我低声道:“这一路去,风雨未知。宫内的罗,谢二位夫人,都上了年纪。有一个年少女子我素来欣赏,就是令爱崔惜宁。当我不在的时候,请令爱彭城君暂时代我照顾皇子,不知道算不算不请之请?” 崔僧固泪水盈眶:“臣女实在不敢当。” 我怀抱婴儿,只能蹲身,目不转睛注视他:“崔大人。这是我的命令。” 他也注视着我,眼睛是人心之镜。在那一刻,我完全信任了这个与我并不熟悉的臣子。 我退回后宫,简明了当的吩咐太一离开的事宜,命大部分宫女都跟着罗夫人,谢夫人转移。罗夫人毫无废话,即刻准备行装,而谢夫人眼睛都红了,并不多言。只有圆荷拉着我袖子道:“皇后,奴婢不走。奴婢要在这里看着您。” 我一笑,挑她光溜的下巴:“你看了我好几年了。就是小尼姑给观音娘娘天天上香,心中也难免有厌腻。我这观音是泥塑的,别人不知道,你还说不知道?” “不,奴婢看公主变成皇后,好奇将来皇后会怎么样?奴婢总觉得皇后不止现在这样。左思右想,还是眼见为实,不能错过。” 我点头道:“这个理由不错,那你留着吧。你大了,别指望我护着你了。” 她高兴得靠紧我,我还没有说话,谢如雅到了。他大病初愈,走路还如踩棉絮,但目光炯炯:“姐姐,这时候让我去长安?” 谢夫人并不跟儿子打招呼,从容将大家都支开,掩上帘子。 我微微一笑:“如雅,你走吧。君王意毫无余地。” 他也一笑:“我走了,姐姐就和南朝少了联系,难道这样南朝就无人归心于你?再说太一,割断你们母子,算是为了江山社稷?姐姐,你看清楚了北帝的心?” 我看得清楚,但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因为如雅,对不起,你并不是我,你也并不是这个家中的人。我爱重如雅,在于昔日龙井新茶般轻灵剔透的他,不是面前的这个少年。去长安,对他,也许更为安全。我点头:“如雅,话点到为止。” 如雅垂头,好像一个人被迫紧了,最后泄了气。这样一个人纠结政治,实在是钻了怪圈。此时她的样子,狼狈而可爱。许久他抬头对我说:“我走。走之前,要把这个交给你。” 我伸手,手掌上忽然被压上一卷画轴。我展开画轴,乃是一副梅花图,笔意俊逸,青梅点点。 谢如雅环顾四周,声音几不可闻:“这是文成帝的旧作,散落民间。我去年高价收了来,专为了存放一件东西。在这幅图与底页之间,另有一皇帝写卷……至关重要。” 我手指一抖,将图卷合起,声音也有几分颤:“我懂了。” 如雅匠心独运,居然想到用文成帝的手迹掩盖父皇给我的遗留。我本以为它不重要,但隔着纸头,心中千堆雪起。这道隐匿的秘旨,隔了十数年,终于到了我的手中。 我将手指按在如雅的手上:“记得我那时去柔然么?漫天飞雪,有个人对我说:答应我你不要死。我现在对你,同样这句话。” 如雅手指就像弹琴之处的琴弦,余韵自在。他给我一个心有余裕的笑容,压低声:“嗯,姐姐,还有几句话要交待:梅树生告诉我,萧植在你的身边,还安排有一个人。不到关键时刻,那人应不会现身。家父临终前说萧植是不可完全信赖的人。梅树生,非常人思量。姐姐与萧梅周旋,全凭眼力,心力。” 我瞧见画屏深处人影儿一晃,故意大声道:“如雅,元君宙人都死了。你还念着过去的疙瘩做什么?忒小气。”我将卷轴无声的藏好。 如雅会意,拂袖道:“皇后这是下逐客令吗?让我走,我走了也不烦你。” 他最后深深瞧我一眼,大步流星而出,肩膀撞到了幕后一人,也不道歉。不一会儿,百年自动走了过来:“皇后,我要回去复命了,不知皇后还有什么话转交万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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