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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听他说得有趣,道:“因为她是皇后,所以人们就觉得她该为皇帝和霸业牺牲吧。”

  阿宙用手将一张仕女图抚平,唇角扬起,似乎不屑世俗,“一个男人,纵然是世界之王,他所爱的女人,也应该只为她自己而活着。”

  我若有所悟,女人为自己活才精彩,但当世男子,有多少愿意这样的女人存在呢?

  一阵乐声传来,阿宙拉我的袖子,情绪蓬勃,“来,小虾,我告诉你什么才是我认为最美的女人。”

  我莫名其妙,跟着他穿过禅房,却发现已是花园的尽头。塔的阴影覆盖下,也有几株桂花树,淡黄的蕊在若有若无的薄翠中间。这些花树,虽然没有桂宫中雍容之美,但飘洒着别样的情韵,好像有一种苍茫中意气风发、奔涌向上的力量。面对这几棵桂花树,我和阿宙这样的人,虽然是皇族儿女,也觉自身渺小。

  阿宙含笑注视我,美丽的凤眼向上挑起,跟花树一起,如同绘卷。他的声音明朗极了,“小虾,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当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经绽放了,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现在的女人,喜欢让花朵开放在她们的衣服上、头上、笑容里。真正让心灵里开满花朵的女人,我还没有找到,但我希望你将来是那样的女人。上午我在兰若寺门口望着你,看到你有那样的风度,我从心底里感到快乐。你自信,别人才会相信你。你幸福,爱你的人就会幸福。”

  阳光从阿宙背后过来,给这个少年镀上金边。我笑道:“这么有哲理的话,怕是从谁那里偷来的?”

  阿宙眯起凤眼,“冤枉。我大哥不爱谈女人,哪像我会瞎琢磨呢。”

  我母亲辞世的秋天,我从未注意到南朝宫廷内的桂花,可是在北国的土地上,桂花却被我寄托了太多的思念。我不禁告诉阿宙:“只有几个月,但我觉得连风的味道都不同了呢。”

  “我懂。”

  “奇怪,你哪里会懂?”

  他重复道:“其实我是懂的。”

  他说他懂,就当他懂吧。

  阿宙牵我的手,足尖在桂花风中旋转起来,“这曲子,是北朝盛行的白舞。”

  我小时候就进过冷宫,虽自学音律,但并不会跳舞,被他一拉,有眩晕感,但我想到即将到来的战争,无论如何也不愿推开他。阿宙带着我跳白舞,我罗袂飘飘,人影摇摇,他手臂有力,身子灵活,步子不快不慢,眼睛闪闪发光。南朝传统的习俗是只有女子群舞或男子舞蹈,从不见男女共舞。但北朝胡风犹存,因此我对阿宙的行为也不为怪。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只低头去看他靴底的秋草。他的步子如在云上,滑在丝中,退进旋转中,我几能忘忧。

  凉秋九月,北风驱灌。唯有在花之寺,你我少年,青春未央。战争的威胁,又算什么呢?

  渐渐地,阿宙与我一起到了那五层塔前,他怂恿道:“上去看看吧。”我立即说:“好。”

  我一口气登上了楼梯,直到塔最高处。我站在塔顶的一个扶手处。京城如在手掌,皇宫如一个家庭。想到身后的阿宙,我回头,“你也来看吧。”

  阿宙面染桃花,凤眼肃穆,“国有法度。超过三层的塔,就可望见宫内。所以那最高处只有皇帝、皇后才可御览,我不能过来。不过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看见什么了。”

  “阿宙……”

  阿宙应道:“小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女人要为自己活,男人也要为自己活。上官来找我,叫我跟他共同到北国迎战,我已答应了。”

  我刚要作答,就听见寺庙深处响起了一阵羌笛声,盖过了远处的欢笑声和乐舞声。那首曲子,我不知道是什么名字,但旋律异常熟悉……那是我母亲临终前所唱的歌曲啊。

  只是出自母亲之口的曲调伤感迷离,在北国的寺院里,这曲子反而悠扬。我疑惑地转头,阿宙已经不在了。他沾上桂花粉的靴影,离我一步之遥。

  我不愿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发现,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曾经设想过公主的爱是怎么样的,但我所遇到的男人,每一个本身都散发着超人的光彩。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遗憾?或者只是我的命。我认命,但从这天起,我开始憧憬香花树般的人生。

  第六章 秋血

  兰若寺是我的凤鸣之地。从那一天后,我在千万人的口中成了尘世间美人的代名词。我未成熟的容貌被无限夸大,我不坚定的向佛之心也被无尽歌颂。以至我本人都困惑,他们说的那位"光华公主"究竟是谁?在长安人面前端庄的少女,在寺庙里虔诚的公主,在北朝被奇迹般地接受了。人们盼望着我成为元天寰的皇后,就像盼望着春天再次到来。

  可爱的妇女都是有虚荣心的。谢如雅真够精明,我参拜时所穿的白布,一夜之间价值翻高了数十倍,超过了丝绸。达官显贵家的女人都爱上了这种布,好像领悟到朴素衣料的真谛。

  我令谢如雅在重阳节前将我们所买的一千匹白布分送给在战争中阵亡将士的女眷。

  九月九如期来了。长乐宫晨钟敲醒太阳。秋风掠过寒艳层林,秋色尽情泼洒向帝王猎苑。鹦鹉螺响,漫山遍野,旌旗招展。秋日的空气砭人肌肤,但马上的我,只感觉到快马驰骋,猎鹰在我们的头上展翅翱翔,猎犬在我们的马后疾速奔跑,脚步沙沙。

  这支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所到之处,鸟兽都不能幸免。

  我们已经猎杀了无数的鹿、兔子、狐狸、狼……

  我终于在一个地势高处勒住了缰绳,忽觉鼻中辛辣,全身都涌起了剧烈运动后骤然放松的痛快感。血腥的天空更加明丽了,仿佛它下面这片广袤的森林是最远古的猎场,连女娲也在欣赏着健美的北朝男子们,忘记了她的使命。

  这时,我又看到了阿宙。阿宙镇定地注视着高大的黑熊,眼皮都不眨。熊的左眼里插着金色的箭,黑红的鲜血从洞中不断流出。那是在北朝除了元天寰只有太尉元君宙才能使用的金质箭头。黑熊毛发怒张,嗥叫着朝玉飞龙扑去,玉飞龙人立而起,阿宙用手掌遮住了马的眼睛,另一手大力投掷出一根矛。熊挣扎着,在离阿宙两丈远的地方屈膝倒下了。众人用网罩住了熊,同时欢呼起来。

  我身旁的元天寰头戴通天冠,更显龙姿凤质。他目光倒是紧盯着白马红衣的弟弟。

  “啊,五哥又猎了一头熊!”七王元旭宗高声说,他对我友好地微笑了一下,转开了头。六王元殊定笑呵呵答道:“老五不用像你一样成天读书,又不用像我一样成天管事。他连老婆都不要,不练武还能干啥?”

  元天寰忽然笑了,仿佛不经意地说:“六弟,陇西李醇的事情你怎么管的,还要你五哥帮你?”

  元殊定脸色一白,挺直了胸脯,“皇上,这事情臣弟本不想提了,怕连累了五哥。李醇仗着李家是西边豪强,在长安常对皇上有不逊之辞。臣弟依法治他,五哥却因为私谊放他走,他这就是打臣弟的耳光,怎么是帮臣弟?”

  元天寰冷冷道:“陇西李醇是李家在长安的质子,西北边陲的安危至关重要。就算依法治他,也要通过朕。你们一个捉,一个放,国法是你们俩的?朕就是国,朕即是法。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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